淘新聞

在巴西,生活比時間更重要 | 單讀

你瞭解巴西和巴西人嗎? 1933 年希特勒上臺,猶太裔奧地利作家茨威格也踏上了他的海外流亡生活,輾轉英國,他定居巴西,並最終於 1942 年在他熱愛的巴西服毒自殺。《巴西:未來之國》是茨威格關於巴西的著作,寄託了茨威格對人類文明的全部希望,他盛讚巴西是“未來之國”,而歐洲已是“昨日的世界”。書中對於巴西民族和他們的性格有詳細的描述,茨威格認為巴西民族並非歐洲人認為的那樣野蠻,而是天生敏感、熱愛和平、喜愛思考,而巴西融合型民族的特徵也讓人看到了民族和解的可能,這恰恰是當時歐洲缺少的。

巴西:未來之國(節選)

茨威格

四百年來,在巴西這個大熔爐中,大眾不斷吸收著新的物質,經受著混合與鑄煉。這個過程結束了嗎?這數千萬人口是否已經有了自己的形態與全新的本質?如今,我們是否能夠準確地命名巴西民族,準確地命名巴西人以及巴西精神?關於種族,巴西最天才的洞察者尤克裡德斯·達·庫尼亞曾斷然否定:“在人類學意義上,並不存在一種巴西人。”如今,種族一詞被明顯誇大了,如果有人要用這個模棱兩可的詞彙,大約是指幾千年來某個團體血緣與歷史的總合。但對一個純粹的巴西人而言,所有的記憶都沉寂在無意識的原始歲月中;若要探尋巴西歷史,就必須在夢中回想他們來自三大洲的祖先,回想歐洲的帝國、非洲的村落以及美洲的叢林。巴西民族的形成並非只是對自然環境的適應,也不只是對一個國家精神條件的認同,反而更像是一次大輸血。除了剛來不久的移民之外,巴西的大部分民眾都是互不相同的混血兒。走在裡約的大街上,一個小時之內見到的混血類型,比在其他城市一年看到的還多。儘管象棋有千萬種棋局,每一盤都不盡相同,可若與這裡的混血成就相比,也會顯得單調無趣。畢竟,無窮無盡的大自然已為這項事業付出了四百年的光陰。

巴西狂歡節 里約熱內盧 1985年 艾萬特羅•德伊塞納攝

即使象棋中的每一步互不相同,但象棋終歸是象棋,只能在有限的棋盤上遵循既定的規則。出於同樣的道理,巴西人也都生活在同一片國土之上,需要適應同樣的氣候環境、同樣的語言與宗教教義;正因為如此,他們在個性之外還擁有許多共同點;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共同點也變得越來越顯而易見。他們就像激流之中的鵝卵石,靠得愈近便摩擦得愈加光滑;這千萬條生命共同生活、彼此交融,使每一脈源流都日益模糊,而共通之處則逐漸顯現。巴西民族就這樣不斷融合、不斷同化,這個過程仍在繼續,而其最終形態也尚未確定。然而,儘管階級職業有所不同,巴西人已經擁有清晰的烙印與民族特徵。

如今,巴西特色已經不會再與葡萄牙相混淆,但是兩者的親緣關係依舊能夠顯現。沒有人能否認這種關係。葡萄牙給予巴西三樣重要的東西:語言、宗教以及習俗,它們直接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形成。正是在這樣的框架中,建設起了新的國家,發展出了新的內容。在另一輪太陽之下,在另一個維度的國土之上,在日益密集的外來血液中,這個過程已經無法避免;因為這是機體自身的成長,任何皇權軍備都無法阻止。更何況這兩個國家的思維本就南轅北轍:葡萄牙作為一個老牌帝國,總是夢想著無法重現的往日輝煌;而巴西的目光則一直向著未來。

巴西人天生敏感、熱愛和平、喜愛思考,有時甚至有些懶散憂鬱。早在 1585 年,安謝塔與卡爾丁神父就感受到這一點,他們如是描述這片土地:“懶散、拖遝,還有一些憂鬱。”即使他們的外在行為也十分溫和,很少有人高聲喧嘩或這向另一個人怒吼。令外國人感到驚奇的是:越是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便越能感受到這種安靜。無論是在佩尼亞的大型聚會上,還是在向帕蓋達島運送朝聖者的渡船中,小小的空間內都聚集了數千人,其中不乏兒童,卻聽不到喧囂,也看不到打鬧。民眾在自娛自樂時也十分平靜內斂;正因為缺少力量與野蠻,他們才能享受到平靜的歡愉。

年輕夫婦騎的自行車上放著幼兒的棺材去下葬 塞阿拉州 1992年 艾萬特羅•德伊塞納攝

在巴西,高聲喧囂或是瘋狂舞動都屬於不合習俗的愉悅;而為期四天的狂歡節則為他們壓抑的本能打開了一扇安全的閥門。然而,即使在這看似無拘無束的四天裡,即使所有的民眾都仿佛被蜘蛛蟄到一般,也看不到過分的行為與卑鄙的行徑;所有的外國人甚至婦女都敢於在喧鬧的街道上行走。巴西人一貫保持著天生的優雅與善良。不同階級的人們真誠坦蕩、禮貌相待,使得近些年來野蠻的歐洲人驚歎不已。我們在街上看到兩個男人相互擁抱,會以為他們是分離多年的兄弟朋友;可是在下一個路口便又能看到兩個人以同樣的方式表達問候,這時我們才明白,擁抱是巴西人的普遍習俗,是他們最真誠的表達。在這裡,禮貌是人際交往的基礎,而歐洲似乎早已忘記了這一點。在這裡,路邊交談的人們都會將帽子拿在手上;只要有人尋求幫助,就會得到熱情的回應;上層社會的禮節——拜訪、回訪、交換名片——依舊得到嚴格的遵守。在這裡,所有的外國人都會得到熱情的接待與殷勤的照顧;不幸的是,面對這種最自然的人文關懷,歐洲人竟然還會疑心重重。我們向朋友或新到的移民詢問,這種熱情會不會只是出於客套,這種和睦會不會是我們的幻覺。但是所有人都會一致讚歎,巴西人最本質的特點就是善良。像最早到達巴西的探險者一樣,我們詢問的每一個人都在重複相同的答案:“他們非常善良。”在這裡從未聽說過有人虐待動物,這裡沒有鬥牛也沒有鬥雞,也從未聽說過宗教裁判所。

巴西人反對一切暴行,根據統計,巴西的殺人案件極少經過事先謀劃,幾乎都是由於偶然的情☆禁☆欲驅使、出於醋意或者受到冒犯才釀成悲劇。因為狡猾算計、邪惡奸詐引發的犯罪也十分罕見。如果一個巴西人拿起刀,那他一定十分緊張激動;當我參觀聖保羅監獄時,沒有看到一個真正的惡徒或是可以由犯罪學定義的罪犯。那裡的囚犯都十分平和,有著溫柔的目光;他們因為一時衝動誤入歧途,甚至不清楚究竟做了什麼。但是從總體上看,一切暴力、野蠻、殘忍都與巴西格格不入,而這一點也得到了所有移民的認可。巴西人善良高尚,他們擁有南歐人的天真與熱情,卻更加清晰普遍。在我來到巴西的這幾個月中,看到的每一個人,無論貧富貴賤,都熱情和善;在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能看到不同國家、種族、階級之間那種罕見的信任。

有時,處於好奇,我也會去貧民窟走走,到那些黑色的區域看看。貧民窟就建在裡約城中的山坡之上,好似搖搖欲墜的鳥巢。我感到一點不安,還有些不好的預感,畢竟我是處於好奇才到那裡,想看看底層人民的生活方式,看看那些暴露在路人眼中的破敗房屋與逼仄街道,也看看那些窮苦的人;我就像一個不速之客,想要窺視別人的家庭,探究他們的隱私。開始的時候,我承認,我以為這裡會像歐洲無產者的街區,人們會以憤怒的眼神望著我,或者在我背後惡語相加。可是對於這些善良的居民來說,一個外國人不辭辛勞爬上山坡,就應像客人甚至朋友那樣受到歡迎;一個拿著水罐的黑人看到我,他笑了笑,向我展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並幫助我登上光滑的臺階;那些正在為孩子哺乳的婦女看到我,也絲毫不會感到慌亂。我們在這裡相遇,就像在汽車輪船上一樣,無論坐在前面的是黑人、白人還是混血兒,你總能收穫相同的熱情。無論在大人還是兒童身上,我從未見到種族間的隔閡。黑人小孩同白人小孩一同玩耍,混血兒童同黑人兒童手挽著手走在大街上,有色人種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受到限制。無論在軍隊、公司、集市、工廠還是在辦公室、交易所,人們都能友好協作,而不在乎出身與膚色。日本人同黑人成婚,混血兒又與白人結為夫婦;“混血”一詞在這裡並非辱駡,也不包含任何貶義。種族敵視與階級仇恨這對歐洲毒果,在這裡根本無法生根。

杜卡諾小鎮的孩子們 巴依亞州 1995年 艾萬特羅•德伊塞納攝

巴西人極度文雅、坦誠公正,擁有善良的品性,反抗殘忍與暴力。但與此同時,巴西人的情感也十分充裕,甚至有些過於敏感。每個巴西人都有一種十分獨特而易碎的自尊心。正因為他們彬彬有禮、態度謙遜,所以才會將每一個微小的、無意的不禮貌理解為冒犯。面對冒犯,他們不會像西班牙人、義大利人或者英國人那樣訴諸武力,反而能夠隱忍不發。巴西人天性如此,不喜歡辯解也不需要辯解,不會抱怨也不會生氣。他們只會通過隱藏來捍衛自己,而在這裡,這種無聲的憤怒也隨處可見。如果一次邀請沒有得到禮貌的回應,沒有人會發第二次;如果顧客猶豫不決,店主決不會說服他購買商品,因為這種隱秘的驕傲,這種微妙的榮譽感已經延伸到社會底層。即使在最富裕的城市,在倫敦或是巴黎,又或者在南歐的各個國家,我們常常能夠見到乞丐;可是在這個真正“衣不蔽體”的國家裡,卻幾乎沒有人乞討。這並非由於法律的約束,而是因為他們過度敏感,即使最禮貌的拒絕都不失為一種冒犯。

在我看來,這種敏感可算作是巴西民眾最主要的特點。他們很容易滿足,不需要暴力刺激,也不需要貪圖名利。正因為如此,那些旨在彼此競爭的體育項目才沒有得到過分重視。而這裡的氣候更適合休憩享受,所以人們不會像歐洲青年那般野蠻爭鬥。在我們的國家,在那些所謂的文明國度,人們會為打破紀錄而歇斯底里,而這裡的民眾卻並不在乎。歌德第一次去義大利便對南歐國家稱讚不已,因為那裡的人民並不追求物質或者精神目的,而是注重平靜祥和的愉悅享受。他們並沒有太多追求,也就不會急不可耐。在下班之後甚至工作間隙,他們會泡杯咖啡聊聊天,將鬍子修理整齊,將皮鞋打理乾淨,在火爐旁享受家庭的溫暖。而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就足夠了。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舒適都與這種平靜安寧連在一起。而這樣的國家也十分便於管理。正因為如此,葡萄牙只需要很少的軍隊,政府也無需施以高壓就能保持和平穩定。由於這種與世無爭的態度,階級與派別間的仇恨也少得多。

屋頂足球 聖保羅 2010年 艾萬特羅•德伊塞納攝

在我看來,這種無欲無求的態度堪稱巴西最美的德行,但它卻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經濟發展與科技成就。同歐洲與北美的工作效率相比,巴西顯得十分落後。早在 400 年前,安謝塔便指出了氣候對巴西發展的不利影響。但是並不能將工作效率低下歸於懶散。巴西人本身是出色的勞動者。他們心靈手巧,理解力強,能夠勝任一切工作。德國移民為巴西帶來了新的工業,其中許多都十分複雜;但是對於巴西勞工的技能態度,所有人都交口稱讚。他們能夠適應全新的生產方式;婦女們展示出了靈巧的手工技藝,學徒們則對科技有著濃厚的興趣。說巴西勞工層次低是很不公平的。聖保羅的工人能夠適應歐洲的組織模式與當地的氣候條件,生產出同其他地方一樣的產品。在里約熱內盧,我常常見到鞋匠或者裁縫在他們的小作坊裡工作很晚;建築工地上的場景也震撼了我,因為在這裡的烈日之下,即便撿起一頂帽子都要耗費不少氣力,可是那些搬運工人卻一刻也不曾停歇。巴西人的能力、品質以及個人效率絕對不比任何人差,他們只是缺少歐美人的貪婪,不願那樣急功近利,他們只是缺少改善生活的動力。對於大多數混血兒來說,尤其是在熱帶地區,工作並非為了儲蓄,而是為了不忍饑挨餓。在這樣一個國家裡,世界永遠是美麗的,大自然為人們提供了一切生存條件,樹上的果實可以隨意摘取,人們不需要擔心冬天的到來。他們當然也不懂得節約,無論金錢還是時間。為什麼要在今天做完所有的工作,而不能等到明天?為什麼要在這樣一個天堂般的世界生活得如此緊張?在這裡,時間具有很大的彈性,所有的表演、會議都會比約定推遲十五分鐘;如果能夠適應這一點,就永遠不會遲到。在這裡,生活本身比時間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