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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廠轟鳴的汽笛是一代南京人青春的訊號

在南京,沒聽過浦鎮車輛廠的人,幾乎不存在。

年輕一代擠在早高峰的地鐵裡,不經意瞥到一塊牌子:中車南京浦鎮車輛有限公司。於是,這個名字印在了腦海裡。

他們不知道,在還沒有中車首碼的時代裡,浦廠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1908年,津浦鐵路開工投產。為了維修津浦鐵路南段運行的機車車輛,供應線路、橋樑、輪渡等維修所需配件、材料,浦鎮機廠應運而生,這就是浦鎮車輛廠的前身。

機器轟鳴聲中,浦鎮沸騰了,一個屬於它的時代撲面而來。大批北方工人隨工程南下,聚集在這片陌生的土地。在浦廠周圍,漸漸建造起屬於浦廠人自己的居民區、街巷、商鋪、學校、浴室、醫院、電影院。像一座迷你獨立王國,浦鎮自成一套生態系統,一代又一代的浦廠人在這裡完成了他們的一生。

浦鎮最早的一批北方移民,大部分來自天津、唐山。他們世代靠鐵路過活,為了事業背井離鄉,奔赴遙遠的南方。他們建的居民樓還帶著強烈的故土印記,高門樓、花格院牆,小青磚、小黑瓦砌成幽深的院落。街巷勾連,像一張蜘蛛網,籠住他們的鄉愁。

他們的子孫跟當地人結婚,一代又一代,悄悄改變了彼此。浦鎮那一片的人,說話口音,有點像南京白話,又有點像天津話,這樣的“南浦口音”,成為小鎮的一種身份認同。在南京,浦鎮人一開腔,總會有人問“你家阿是江北的啊”?

鐵路是浦鎮永恆的主題。早些年,蘇北、安徽的人去南京要到浦鎮南門坐火車,那時的浦鎮火車站日夜喧囂。

津浦鐵路在浦鎮穿街而過,住得近的居民,每次火車經過時,房屋都要為之一震。人們早已習慣了火車的汽笛聲,學生們趴在教室走廊的欄杆上,看那南來北往的列車,那樣的畫面和聲音隨著年紀越長越發的清晰起來。

如今,老車站的倉庫早就爬滿了荒草。一節年代久遠的車廂,只剩骨架,鏽跡斑斑,隨之朽去的是那段汽笛轟鳴的光輝歲月。

浦廠,是浦鎮的心臟,它有過年輕一代無法想像的輝煌時期。在浦鎮,有一家幾口都是浦廠的家庭,也有一家幾代都是浦廠的家庭。浦廠子弟,當年是足以拿來炫耀的身份。

生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人還記得,小時候天剛亮,浦廠的汽笛劃破小鎮寂靜的早晨。大人們匆忙起床洗漱吃飯,從住的浦廠一村、二村等居民區湧向廠區。上下班路上場面極其壯觀,連接居民樓和廠區的龍虎巷兩頭,帶袖章的大爺在指揮,禁止任何車輛出入。路窄,上下班的隊伍浩浩蕩蕩,窄巷子變成了馬拉松的海洋。一度,浦廠的汽笛聲就是浦鎮人永恆的時刻表。

那個火熱的年代裡,浦廠人屬於南京的中產階級,有著各種讓人豔羨的福利。職工有福利分房,房子跟廠區就隔了一兩條街巷,走個路十分鐘就到了。小孩子記憶裡的暑假總有吃不完的浦廠冰棒,橘子味可哥味彌漫了整個童年。浦廠幼稚園、浦廠小學、浦廠中學、兩浦鐵中,都是廠辦子弟學校,也是職工子女才有資格念的。

還有廠辦的食堂、醫院、浴室,一個鎮子的人跟著浦廠成長繁衍,抱團取暖,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烏托邦。一代又一代,從小學念到高中技校,然後進廠子承父業,那是怎樣充滿熱情和榮耀的歲月?

南京那麼大,浦鎮的人安於這一角。以前沒有便捷的公交地鐵,浦鎮人去趟市中心叫“上南京”,頻率大概在一年一次。九十年代,小孩子去趟浦六路的服裝城開心得像過年,那時的浦口商場也是德基般的存在,這些地方構成了浦鎮孩子對繁華世界的最初認知。然而大多數日子裡,浦鎮那些沿街開著店鋪的街巷,才是居民的新街口。

住在龍虎巷的孩子是幸福的,因為緊鄰著浦廠,這裡曾是南門最繁華的一條街。

巷口的蔡富鹵菜還開著,最開始,店主老蔡支個大盆賣豬頭肉,清香荷葉包裹的味道,浦鎮人一吃就是三十多年。柴火餛飩攤,洋橋洞有,浦廠門口有,龍虎巷更少不了。晚上,瓦斯燈泡照亮的攤位,總是聚著哧溜哧溜喝餛飩的夜歸人。還有巷子盡頭的萬寶路文具店,學生們對那裡也有著謎之熱情。

遙遠的記憶散落在浦鎮的每個角落。那時鐵道西邊的的金湯街很寬,唯一一家新民照相館,幾乎家家都在那裡照過相。通往浦廠醫院的大坡道,父母背著生病的孩子來來去去。虎山街上的國軍碉堡,是捉迷藏的好地方。老浴室的蒸騰水汽,一想起似乎還要撲面而來……

小鎮上的人,不是同事,就是同學。浦廠一村二村,傍晚週末,總有孩子在樓下大喊同學的名字。住在龍虎巷、思素巷、禮義巷等地的街坊鄰里,更是熟悉到閉著眼睛,都能聞出站在哪家門口。路上走一圈,總要時不時停下來,“下班啦”“阿吃過啦”“我家還沒煮呢”,就這麼拉了半天家常。

那些繁華的記憶停擺在九十年代末。風雲變幻中,國營工廠的榮光不再。浦鎮長大的80後,他們不願意再把青春獻給這片沒落的故土,紛紛出走。新鮮的血液向外奔騰,浦鎮走向了垂暮之年。

2002年,浦鎮車輛廠劃入中國南車集團。浦珠路上的新廠區、新社區建立起來。外面的世界越發喧囂熱鬧,一牆之隔的江北快速路上日夜川流。而牆內的浦鎮,卻仿佛住進被時間遺忘的幽暗之城。

破敗總會觸及城市發展敏感的神經,金湯街、鼓樓崗、浴堂街,似乎一夜之間就拆得精光。洋橋洞另一邊更加落寞了。曾經的兩浦鐵中掛著火車頭酒家的大招牌,龍虎巷的店鋪冷清清的開著,老闆在逼仄的店鋪裡悶頭刷著手機。虎山街思素巷的坡道走半天見不著一個人,沒拆徹底的樓房,透著一骨子陰森。

浦廠一村二村,灰色和紅色的磚牆,經過時間的發酵,竟是滿眼蒼涼。某扇窗裡,老人抱著嬰兒探出頭,小孩好奇地張望,咿咿呀呀的聲音成了午後小鎮唯一的生氣。

荒草在拆掉的土地上野蠻生長,曾經繁盛的大機器製造時代,已遠如冬日空濛的煙雨。

浦鎮,終將被更加繁華的世界所取代。那時,是否還會有人記起,這裡埋藏著幾代浦廠人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