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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只有狗叫聲“汪汪”是水字旁?

前一段時間我們討論過為什麼互聯網上關於貓的資訊要遠遠多於狗。

其實貓和狗之間還有一個巨大的差異,就是在現代漢語中,貓叫的擬聲詞“喵”,狗叫的擬聲詞是“汪”。

差異有多大呢?我們看一下漢字中各種動物叫聲的擬聲詞寫法。

“喵嘰嘎哞咩汪”……一堆口字旁的字裡混進了一個三點水。

這個問題就說來話長了。要說有多長,大概有兩三千年(字)那麼長。

接下來你將看到:

● 狗叫和水有什麼關係?

● 憑什麼“汪汪”能從臨時工轉正?

● 古時候的狗怎麼叫

想寫貓不想寫狗的值班編輯 / 宅殆

汪汪說的是水,怎麼就變成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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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閱文言文,我們幾乎很難發現用汪汪來表示狗叫的。但是確實有“汪汪”這個詞。比如:

“叔度汪汪若千頃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濁,不可量也。”

——《後漢書.卷五十三.黃憲傳》

這當然不可能是說黃憲黃叔度像狗一樣汪汪叫了起來……這裡的“汪汪”是從“汪”字的本意“(水)深廣”而來,所以那個“千傾陂”通“千傾波”。

● 宋代夏圭的《長江萬里圖》局部,這就是古人眼中“汪汪”的樣子

現代漢語裡的“汪洋”、“油汪汪”、“水汪汪”、“淚汪汪”,都是從這層意思來的。

文言文裡如果要形容狗叫,那標準用法多半是“狺狺(yinyin)”,此處請自行腦補“斷脊之犬、粗鄙之語”等等。

這個標準用法上千年一直都沒有改變。但是在使用白話文,也就是老百姓語言的文學作品裡,可就不是這樣了。

現在能找到比較早把“汪汪”當狗叫聲的是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董解元西廂記》)。

其卷六有:

“【商調】【定風波】好事多妨礙,恰拈了冠兒,鬆開裙帶,汪汪的狗兒吠,順風聽得喊聲一派。”

這裡講的是崔鶯鶯偷見張生,兩個人攜手歸寢,正準備進入群眾喜聞樂見的情節,忽然被狗叫聲打斷。

然後,“汪汪”的用法在明代變得逐漸常見,還是在《金瓶梅》這本奇書裡有:

“兩個並肩而坐,交杯換盞飲酒。那王婆陪著吃了幾杯酒,吃的臉紅紅的,告辭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樂玩耍。婦人陪伴西門慶飲酒多時,看看天色晚來,但見:密雲迷晚岫,暗霧鎖長空。群星與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天同碧。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鴉飛;客奔荒村,閭巷內汪汪犬吠。”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聽淫☆禁☆聲》

這一段以景寫情堪稱妙筆。天雷地火將發未發之際,忽然轉向渺茫清冷的山野,真是浩浩茫茫的人生寂寞,才襯得一對狗男女不能不放浪形骸,以填充虛無之生命。小黃書寫得悲天憫人,當代編劇沒幾個人能夠鋪排出這個境界。

扯遠了。繼續說狗叫。

在《西遊記》裡也可以找到用“汪汪”的例子,就不引用了,免得大家說我騙稿費。

大家都知道現代漢語文學起源於白話文運動,所謂白話,就是老百姓的口語。反正都是白話,從明清白話小說中吸取點養分貌似也沒有什麼不妥。這個“汪汪”的寫法大概就如此被繼承了下來。

憑什麼“汪汪”能從臨時工轉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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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人要問了,既然有“狺狺犬吠”,為何要發明一個“汪汪”?大家試著讀一下“狺狺”(yinyin)……

一點也不像狗叫是不是?和猛犬更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這個對讀書人來說完全沒問題,反正他們讀的“之乎者也”老百姓也聽不懂。但是中國古代的白話小說,起源于宋代“說話藝術”的“話本”,也就是民間說書人表演的底本。

● 《清明上河圖》裡的說書人

如果老百姓沒聽出來你在學狗叫,反而錯以為你在“嚶嚶”地賣萌討賞錢,可就麻煩了。

所以這個擬聲詞一定要像才行,至於用什麼字記錄反而不重要。“汪汪”就是這麼一步步被借用然後上位的。

問題到這裡大概算解決了。不過有人一定暗中腹誹:古代讀書人怎麼這麼蠢,連學狗叫都學不像……

咳,咳,其實這個不能怪古人了。在先秦時代,文言文還是直接記錄自人們說的話,但從漢代開始,文言文和人們說話就開始逐漸分離,關係越來越遠。作為書面語的文言文,在此後幾千年裡保持了相當強的穩定性。

這有很多好處,比如大家口音差很多,一個說廣府話一個說唐山話,互相完全沒法理解,也不影響書面交流,讀書人也都可以輕鬆閱讀一兩千年前的書籍。中國能長期保持文化上的統一和延續性,文言文可以說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甚至中國周邊的朝鮮、日本、越南,也因為曾經把漢語文言文作為官方文字,大家雖然語言完全不通,卻可以通過文字進行

筆談。

● 韓國軍隊的戰鬥機上經常有這樣的標語……

● 日語版唐詩對中國人來說也毫無壓力

比如1825年有一艘中國商船“得泰號”,意外擱淺日本本州島遠州榛原郡下吉田村。幕府派人護送他們去長崎的時候,日方接待人員之一的野田笛浦是一位儒者,就用文言文和中國人筆談:

“貴邦太祖(清太祖努爾哈赤)出何州?”

大副劉聖孚謊稱:“出於江南。”

結果馬上被熟悉中國掌故的野田揭穿:“我聞貴邦太祖出長白山下,不知此山江南何州?”他們的對話全都被記錄在日本的《得泰船筆語》這本書裡。

不過文言文的穩定性也有一個壞處,那就是沒法真實記錄現實場景中人們到底是怎麼說話的。特別是漢語的語音,在這兩千年裡變化非常巨大,從漢代及先秦的上古漢語,經歷魏晉,演化為唐宋的中古漢語,然後又演化為明清的近代漢語,最終又成為今天的現代漢語。

到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一種方言,包括普通話、粵語、閩南語,可以讓唐詩全部押韻,其中變化之大就可見一斑。甚至早在南北朝以後,人們就發現《詩經》這樣的先秦詩歌,讀起來經常不押韻,比如《邶風·燕燕》裡有:

“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其中的“南”和“音”“心”,就不押韻了。那怎麼辦呢?他們提出了一個叫做“葉韻”或者“協句”的處理方法,意思就是說吟到這裡的時候,要把“南”讀成nin,也就是“乃林”反切,而不是正常的“那念”反切。

這只是一種毫無道理、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處理措施,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明朝音韻學家們才開始明白,這個“葉韻”其實不是古人作詩時有意為之,而是古今音韻變化的結果。

比如明朝的音韻學家陳第,就在他的《毛詩古音考》中說“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

所以關於我們這個“怎麼學狗叫”的問題,一個合理的猜測就是“狺狺”最初的確是模擬狗叫的,但是因為語音的變化,它就不像了。當然我要是在這裡就結束,大家一定還會說我騙稿費,所以只好再放一些

硬貨。

古時候的狗怎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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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狺/?/?” 這一組,在現代漢語普通話裡都讀作yin,王力先生考證說這三個其實是一個詞的不同寫法,記錄的是相同的語音和意思。《說文》裡說:“狺,犬吠聲。從犬斤聲。語斤切”。《楚辭·九辯》裡就說“猛犬狺狺以迎吠”。

這個字在上古的時候到底讀什麼呢?根據語言學家鄭張尚芳的研究,“狺”在上古漢語中的擬音大概是:/?r?n/。

這個?讀法和英語裡差不多,這個聲母就是漢語聲韻中的“疑”母;?和u差不多,不過口型要那麼圓,屬於半母音。你可以試著發一下音,是不是有點像狗叫了!

如果有江浙的朋友,也就是母語是吳語的,可以用自己家鄉話的“魚”(也有可能是五、我)(?) 和“文”(wen)快速一起讀。如果可以的話,多試幾次,有點感覺了吧?

再翻開《說文解字》,我們會發現除了“狺”這個欽定的狗叫聲以外,其實還有一些現在都沒法用的狗叫聲。

“狋:犬怒兒。從犬示聲。

猩,猩猩,犬吠聲。從犬星聲。遠聞犬吠聲猩猩然也。

猥,犬吠聲。從犬畏聲。

狠,吠(犬)鬥聲,從犬艮聲。

獜,健也。從犬粦聲。詩曰:盧獜獜。

犬音,竇中犬聲。從犬從音,音亦聲。

犬番,犬鬥聲。從犬番聲。”

其次,“吠”這個指代犬叫聲的名詞,和英語的bark有點像,最初也是擬聲詞。它的上古擬音/bods/,有點像英語裡模仿狗叫的bow-wow。現在客家話裡這個字的發音,還有留著一些上古的痕跡。

就連漢語裡表示狗的兩個字犬和狗,最初很有可能也是擬聲詞,就是說用模仿狗叫來指代狗。

首先是孔子他老人家曾經曰過:“狗,叩也。叩氣吠以守。”上古擬音是/ko??/;犬字是“苦泫切”上古擬音是/k??e?n?/。所以這兩個字在上古都以k作為聲母,很有可能也是在模仿那種急促的狗叫聲。

總之,這些字最後全都因為語音變化太大,一點也不擬音了。雖然從偏旁還能看出來和狗有關,但是讀起來的聲音很難讓人聯想起狗。人民群眾只好自己想辦法,就找到了“汪汪”這個發音更符合狗叫的詞來用。

參考資料:

《同源字典》王力,商務印書館,1982年

《漢語音韻學》王力,中華書局,1982年

《上古音系》鄭張尚芳,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

《擬聲詞研究》林鶴鳴,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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