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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伊絲:他的小說,看得你想殺了他

1941年1月13日,愛爾蘭作家、詩人詹姆斯·喬伊絲逝世。

詹姆斯·喬伊絲的照片。一撮小鬍子,在光滑如鏡面的臉上冒出頭,貼在他的小鼻子下面;性☆禁☆感的小嘴巴,像一朵漂浮的小花,肉的蓓蕾;腦袋兩邊掛著一對尖尖的小耳朵。脖子抻起來。知覺器官全都暴露在空氣中。

這不是一張臉。

據說,果戈裡筆下的畫師曾懷著厭惡的心情給一個傢伙畫像,他越來越感到不安,當他畫了最後一筆時,他知道自己遭遇了奇怪的事:那畫裡面就像有魔鬼,“我知道,世人不信,所以就不去說它了。”

但畫師一直鬧不明白,他被一種可怕的感覺控制住了。他失眠,像傻子似的四處遊蕩,心裡挺害怕,總擔心出點什麼事情。他想把它燒掉。

但是,如果沒有魔鬼,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愛爾蘭人喬伊絲,他的照片被沖洗出來時,攝影師躲在暗房中。我如果在那間暗房中,我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攝影師的想法:他是否有過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想把這些照片燒掉?

我對這個畫面的興趣,超過了對《尤利西斯》的興趣,這將是一個有趣的畫面。

此時,果戈裡和他的畫師已經死了,但喬伊絲和他的尤利西斯出場了。果戈裡親自燒掉了《死魂靈》第二部。但喬伊絲卻寫出更多的死魂靈:《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芬尼根守靈夜》、《都柏林人》……

他就像是要把果戈裡燒掉的東西從火堆裡重新扒拉出來一樣。

但歷史把一切痕跡都抹去了。沒有人記錄下這些毫不相干的東西。詹姆斯·喬伊絲的照片最終留了下來:一張顛沛流離的臉,沒有表情,上面掛著某種不屬於人類的東西。

喬伊絲的凝視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三言兩語,我把它說清楚。

那是一根感覺神經,扯著一串長長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扯著一堆精神錯亂的喧嘩和騷動。

那是一條爬動蠕蟲,身子躬著,一動一動,向深不見底的洞窟裡爬去。用刀把它劈開吧,小傢伙,一下變成了兩條蟲子,繼續蠕動……

喬伊絲的《尤利西斯》大概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了。人類歷史上或許從來沒出現過類似的玩意。

但喬伊絲硬是把它寫出來了。

他自己就是個攝影師,他精准地按著快門,一幀一幀地捕捉人類的意識,並且毫無顧忌地拍下來。

那是一條時間的瀑布,裡面沒有任何有意義的事情。它使讀者感到沮喪,但更確切的是,它折磨讀者的神經。它不給人任何期待,直到完全放棄期待。一旦覺得把握住它了,它就溜走。但直到這時候,才是真正把握住了它。

這就是虛無。《尤利西斯》以虛無開始,以虛無告終。這是果戈裡要燒掉的,喬伊絲要記錄的,整個人類精神的流亡史。

我不會假裝我已經讀完了《尤利西斯》。它使我感到厭煩。我不記得了。大概是一個下午。我的一個朋友找我喝茶,他和我聊起喬伊絲,有點動怒:“這就是一條蠕蟲。”他請我注意喬伊絲的修辭。

他看到自己的軀幹和四肢被水托著,拍著細浪輕輕浮起,檸檬黃的;肚臍眼,肉的蓓蕾;看到自己那一簇蓬鬆淩亂的深色鬈毛浮了起來,漂在那蔫軟的眾生之父周圍,一朵懶洋洋漂浮著的花。……

夠了。我厭煩地說,我對喬伊絲的深色鬈毛沒興趣。我突然想起木心的一句話,“上帝把人的心肺包起來,是有用意的。”

我們一起喝茶。談論起古代那些英武有名的人。我們談起被風暴追逐的尤利西斯。真正的尤利西斯。我感到難過,當尤利西斯飄過塞壬唱歌的海洋,逃出波呂斐摩斯的山洞,他大概永遠不會想到,經過幾千年的流亡,他可能已經無家可歸。

在那古老的日子裡,波洛涅佩織著她那永遠織不完的衣服,等待她的丈夫。一個舊的世界過去了。一個新的世界到來了。

這是毫不重要的一天。

文 / 金 赫

編輯 / 王碧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