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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反抗作者:沒有英雄主義,只有雞湯

1944年12月30日,法國思想家,文學家羅曼·羅蘭去世

傅雷自殺了。淩晨,他和妻子掛在落地窗的鋼架上。朱梅馥撕裂了床單,搓成絞索。一對多好的人,死了。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識生活的真相後依然愛它。”一句多好的話,死了。

傅雷

1966年9月3日,上海,再也沒有了英雄主義,羅曼·羅蘭的幽靈離開了傅雷的臥室,從空氣中隱去。語言被吸幹,時間被凍結,約翰·克裡斯朵夫失去了力量,《恩培多克勒》沒有了光芒。

留下來的是窗外陌生的東西:瘋狂的人群、扭曲的面孔、高漲的口號……一群模糊的形象,行走的影子,登上了舞臺:就像是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玩弄著無聊的遊戲。

這是美麗新世界。真相是:下跪、皮帶、高帽小丑。

“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要難過。”58歲的傅雷發出了痛苦的聲音,他的聲音最終壓住羅曼·羅蘭的聲音,使比他老的羅曼·羅蘭看起來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傅雷夫婦的墓碑上刻著《傅雷家書》中的句子,“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

據說,傅雷的死亡是平靜的:凳子下麵墊著棉被,沒人受到打擾,也沒人聽到抱怨。

可是,哪有一種死亡是平靜?

羅曼·羅蘭永遠都不平靜。他是“1918年人”,即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思想成熟起來的一批人。

三言兩語,說說1918年是什麼。那是歐洲的廢墟,西方文明的落日景象濃烈耀眼。那是機器女王,那是金錢與血的衝突。那是克洛德·洛倫的《阿喀斯與伽拉忒亞》:懸崖、大海、夕陽西下……一切都很美好,但這不過是毀滅的前奏,波呂斐摩斯的巨眼正在偷窺。

1914年的羅蘭。他一生鍾情英雄主義,“我所稱為英雄的,並非以思想或強力稱雄的人;而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

羅曼·羅蘭思考著,他思考列昂季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斯賓格勒也思考的問題,“帶著內心的激情與感官的強烈欲望”。

可是,他的激情把一切都毀了,那玩意就像是7-11便利店裡兜售的口香糖。我在睡夢裡仿佛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冬天記的夏日印象》撕開他的面具。

年輕的羅曼·羅蘭,

出生在克拉姆西,

一個怎樣的青年。

15歲,羅曼·羅蘭來到巴黎,就讀于巴黎高師,他的思想盛裝登場,就像是這個城市的名字:Paris——《伊利亞特》中,被時髦裝裱的特洛亞王子。

上巴黎高師時的羅蘭。他在日記中寫下:“不創作,毋寧死!”

他用一種幾乎淹沒俄羅斯的讚美給托爾斯泰寫信,就像是個小學生。托爾斯泰接到了他的信,孤獨的巨人坐在菩提樹下,他看了一眼,給這個小學生回了封信。後來,羅曼·羅蘭越來越多的信件寄到雅斯納雅·波良納莊園,他閉上了眼。

那是巴黎的時髦語言。羅曼·羅蘭的崇拜如此強烈。但誰能想到,他最終卻轉而歌唱起“約翰·克裡斯朵夫”,用來替代臨死的安德列公爵,替代伊萬·伊裡奇,和發瘋的謝爾基。

這哪裡是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這是一種真正的懦弱行為。這是廉價的安慰。

羅蘭的英雄主義集大成之作,是《約翰·克利斯朵夫》,“獻給各國的受苦、奮鬥、而必戰勝的自由靈魂”。

“我永遠無法原諒約翰·克裡斯朵夫”。我的一個朋友週末拜訪,我們喝完茶,讀了點書,就用上面的語言談起羅曼·羅蘭。

他想起了他的故事。他說,他曾和人搭建起一座精神城堡,那裡面充滿屠格涅夫青年時代才有的交談。他們聊得是多暢快啊,他們有足夠的武器對付羅曼·羅蘭:用托爾斯泰的厭惡嘲笑他的英雄;用克爾凱郭爾的冷靜刺破他的激情;用尼采的超人趕走他的時髦……

但當那個朋友離場時,他們的城堡卻變成了蛤蟆們繁育生息的汙池。那個朋友給他發來了一段約翰·克裡斯朵夫——那本來是他們厭惡的東西——作為安慰:

突然之間,克裡斯朵夫好像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位置,那可怕的話就從自己嘴裡喊出來;而虛度了一生,無可挽回地虛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壓在自己心上。於是他不勝驚駭地想道:“寧可受盡世界上的痛苦,受盡世界上的災難,可千萬不能到這個地步!”……他不是險些兒到了這一步嗎?他不是想毀滅自己的生命,毫無血氣地逃避他的痛苦嗎,以死來鄙薄自己,出賣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罰,最大的罪過,跟這個罪過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騙,還不等於小孩子的悲傷?

“告訴我,什麼是不可饒恕?”他說,看到這些安慰的話,他們的城堡變成了沙堆,他們的國王變成了蒼蠅。

1935年,史達林(左二)、羅蘭(左三)在克里姆林宮。

傅雷從法蘭西的墳墓裡把羅曼·羅蘭挖出來,使這個作家在中國披上了英雄主義的外衣。但傅雷卻自縊而死。木心明白,他的英雄主義不堪一擊。我也明白,他只是一碗雞湯。

羅曼·羅蘭比傅雷早死22年。

1944年,羅曼·羅蘭在德國人撤退後留下的精神廢墟中,走出巴黎寓所,他已經活到足夠老了,他是否還像年輕時那樣容易激動?沒人知道。幾個月後,他死了。可憐的人。

文 / 金 赫

編輯 / 盼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