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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姐”葉德嫻:我不過無比正確的日子

2013年12月26日,葉德嫻憑藉《桃姐》摘得第15屆華表獎優秀境外華裔女演員獎。

A Simple Life,電影《桃姐》的英文片名。關於女傭桃姐生命最後平淡如水的日子。

一部老年人題材的片子,想加點煽情和催淚的佐料再容易不過了。老無所依,落寞黯然,夕陽西下,同情如同自來水,擰開即來。

《桃姐》是一部有“使命感”的電影,討論的是香港老年人問題。

但葉德嫻演的桃姐不這樣。她操勞一生,即使到風燭殘年,也從不示弱。她對抗中風,拒絕主人家的錢,自費住進老人院,即使自己已經在這個家中服侍了四代人。她對抗孤老,在老人院淒清的大年夜裡對著電話那頭說,我們這裡很熱鬧。

葉德嫻不出賣眼淚與悲情。她說,桃姐就是一個戰士。“你看她一個七十歲的老女人,拿那麼重的菜,那條魚也不輕,一步一步爬樓梯回去,她都做到了,她就是要堅持去做,要證明給自己看‘我還是可以的’。”她和桃姐是一類人。

桃姐為Roger準備的午餐,湯品周到,魚蟹齊全。桃姐突然病倒,平緩的生活戛然而止。

拍《桃姐》前,葉德嫻淡出了11年。她穿著肥大的衣褲,把書包背在胸前,行走在香港的市井街頭。八卦雜誌無料可報時,就拍下她的生活照,貼上“淒苦晚年”的標題。她平靜回應:讓他們說吧。

她孑然一身。對於他人和自己,她孤僻,冷淡,甚至有些刻薄。

葉德嫻平時非常樸素。

談及退休,葉德嫻對自己毫不留情:“電影是一個商業化的東西,我不認為自己是個有票房的人。”“沒有什麼人喜歡看老女人的。”

旁人也不敢輕易請她。因為一旦開工,她就要求所有人遵守三個規則:不准抽煙,不准遲到,不准開手機。許鞍華愛抽煙,她上來就是一頓罵。羅大佑為她寫歌,違背承諾率先售賣歌曲,她不留情面,斥他“賤格”。

她自有淩厲處世的資本。

47年前她就以歌手的身份出道。同樣演唱一首《明星》,“當你見到光明星星/請你想/想起我”,張國榮卑微,古巨基稚嫩,葉德嫻堅強。羅大佑曾說最佩服兩個香港歌手,一個梅豔芳,一個葉德嫻。

因在家中得到的溫暖有限,葉德嫻的歌聲低沉有力,全無小女孩姿態。1969年起,她發行了數10張唱片,以獨特而充滿感情的爵士唱腔橫掃香港各大音樂獎項。

作為演員,她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風光過。香港的金像,臺灣的金馬連著拿。她把獎座放在加拿大和香港的家中,掛掛帽子,物盡其用。

葉德嫻或許不是天賦型演員。遇到一部好的電影,她可以看上1000多遍,反復研究個中演技。演桃姐,她去模仿老工人的走路姿態。老人中風之後第一反應是什麼?離開熟悉的老地方會有什麼反應?她不斷地想。她甚至想到,現實中的桃姐會穿bra嗎?那對她來說太貴了。

看眼神,就知道神馬是演技。

《桃姐》裡,劉德華飾演的Roger第二次去養老院探望桃姐時,兩人一同在街邊散步。Roger等了會步履緩慢的桃姐,問她“累不累?”

“不累!”桃姐回話語速極快。這句在粵語原版裡,還有不敢怠慢的小心與惶恐。葉德嫻用臺詞的節奏就能告訴觀眾,誰是主,誰是僕。

但無論拿了多少座影后獎盃,人們還是會提起葉德嫻悲涼的過去。父親有一妻一妾,她是妾之女,從小在大媽與小媽之間敏感矛盾的夾縫中長大。18歲早早嫁人後,她生下兩個孩子,丈夫出軌,婚姻走到盡頭。此後子女隨著父親去了美國,她一直沒有再婚。拿過幾個影后,孩子們打電話恭喜她,是客氣生疏的一句“Good job, Mom”。

“18歲結婚不是勇,是蠢。”葉德嫻這麼回顧自己的婚姻。

在為數不多的演唱會裡,她用盡所有的情緒唱那首《赤子》。在幽藍清冷的舞臺光裡,唱到“一生人只一個/血脈跳得那樣近/而相處覺得陌生/闊別卻又覺得親”時,她幾近哽咽,不願落淚,又望向上空,雙頰深陷,筋骨分明。

血脈相連的陌生赤子生活在他鄉。只有戲裡的兒子劉德華在台下捧場。兩人從二三十年前的《獵鷹》、《法外情》等電視劇就開始搭檔演母子。每年春節,劉德華都會陪她吃頓年夜飯。

多年來,她一直固執著選擇一個人住,獨來獨往,希望在晚年時,有尊嚴地離開。

人生的別離讓她看清許多東西。她早早就立下決心,以後自己動不了了,要選擇安樂死。“我覺得生命是自己的,不能因為他人認為我不該死,我就不能死。每個人有自己的價值觀,我希望我有這個自主權,應該有尊嚴地去死。”

她希望死後把軀體捐給醫學院解剖。“全部用完後,就把它放在一個袋子,丟進海裡。我以前也吃魚嘛,還給它們了。我覺得這個蠻好的。”

和桃姐一樣,葉德嫻沒有子女緣。但所謂的孤家寡人局面,她也從不避諱提起。

她一個人生活。淩晨四點獨自跑到山裡,觀星,拍日全食,看海豚。趕上香港暴烈的黑雨,她躲在樹下,聞泥土和樹的氣息。

她在六七十歲時找到童心。在身邊的人都在快節奏地吃麥當勞時,她慢慢地煮一顆蛋。給她一個空礦泉水瓶,她可以把瓶子的中間割開,做成一盞小燈。如果朋友說“你在浪費我的時間”,她會放進一盞燈。

許多年後,憑《桃姐》再次成為雙料影后,她把獎盃送給了電影的投資人劉德華,把10萬元的金馬影后獎金給了臺灣白海豚保育單位。

劉德華評價乾媽葉德嫻,固執,但擇善。

2012年,葉德嫻憑藉《桃姐》奪得金像獎影后,頒獎典禮上,劉德華下跪給她頒獎。

零零落落的一生裡,她像海綿,被動吸收著無法選擇的命運。但好的壞的,都充盈著她強大的內心。

也許只有這樣強大的人才能演好桃姐。正如神父在桃姐的葬禮上說:“人生最純美的東西,都是從苦難中得來的。”

《桃姐》上映的這五年裡,我大概看了三遍片子。每一遍的淚點都在同一個地方。桃姐與Roger一同整理舊物。他們翻出了過去年輕美貌的桃姐與小少爺Roger的老照片,還有Roger小時候有獎競答贏回來的力士香皂,桃姐聞了聞香皂,嗯,還是香的。Roger看著發呆。

那一刻他懂了桃姐。那個強大無比的桃姐心底柔軟的部分。

多少評論說《桃姐》這部片子平淡無奇,枯燥乏味。而在這一次觀影中,我甚至覺得它遠遠沒有許鞍華之前的《天水圍的日與夜》克制。上述那段情節的淚點處,出現了一段溫情的主題曲。在主僕二人淡淡的情感裡,在雙方不言而喻感受親情平淡的存在時,強行來了段助攻眼淚的音樂,太多餘了。

不喜歡這段插曲,是因為葉德嫻和桃姐,都各自強大著,不需要他人憐憫。反而她們單薄的身軀,會去照亮到來的人。

所有的冷漠,疏遠,苛刻,都是她們堅硬的軀殼,偶爾抖漏的善良才是真實的底子。

你看,電影一開頭就說了:我們要親身經歷艱難,然後才懂得怎樣去安慰別人。

葉德嫻即將70歲了。希望她用望遠鏡看到更多星星。

我像那銀河星星,讓你默默愛過,

更讓那柔柔光輝,為你解痛楚。

當你見到光明星星,請你想起我,

當你見到星河燦爛,求你在心中記住我。

文 / 楊 宙

編輯 / 盼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