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最有“味道”的電影,絕不是即將上映的那部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快要上映了。聽說在北京的提前點映場,這部全球只有5家影院支持的“3D/4K/120幀”超高規格新片,288元/張的票一放出就售罄了。
今天李安62歲。他活得越來越年輕了,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時,還不清楚那個召喚他的“新的電影語言”是什麼,幾年後再次出手,新片裡每秒畫面產生的信息量就是傳統電影的40倍。
月初他在臺北座談會上,還說自己要像麥當娜的歌曲那樣——Like a virgin(像個處☆禁☆女),每次都happen for the first time。
不知為啥,當這個溫和儒雅的電影先鋒boy玩遍了英倫小說、漫威、武俠、同志片,玩完特務虐戀,甩掉全球影院幾百條街的“高精尖”後,我還是最喜歡22年前那部大叔氣息濃厚的《飲食男女》。
相比起《家庭三部曲》的前兩部,《飲食男女》從標題開始就俗氣了,連英文片名都乾脆直接叫“Eat Drink Man Woman”,可能很多人也是“俗氣地”被片頭老朱那段精湛廚藝裡的煙火氣兒給帶進去了。
老房子的天井邊,水缸裡養著肥美的鯉魚,“謔”一下被捉了出來,兩根筷子插進魚嘴開膛破肚。刀片三下五除二地片刀花,拍乾粉,下油鍋,一道松鼠魚。
臘肉正好趁熱切片,油滋滋地冒。白蘿蔔切成絲,邊洗菜邊炸肉,肉從油鍋裡撈出來激涼水,切成厚片,裝碗,放蔥薑,一碗扣肉。
蒸籠裡蒸著原汁雞,砂鍋裡燉著老火湯,老朱操著兩把刀細細地剁肉。身後的牆上釘著幾排刀架,插著幾十把寬窄不一的尖刀彎刀。
後來飯店裡的夥計請朱師傅再度出山,道出了老朱的派系:“像您這樣精研川、揚、潮、浙菜的大師傅,已經不多了。”
令人驚喜的是,李安其實是“幕後大廚”。他在《世界華人週刊》的採訪中曾說過,《飲食男女》裡的菜譜是他自己設計的。
早年從紐約大學碩士畢業後,找不到與電影相關工作,李安在家閑了6年,買菜、做飯、帶孩子,包攬了家務活。“家庭主夫”的日子裡他低調地練下來一手好廚藝。
秉著大廚李安的心,拍著導演李安的片,他的要求更加嚴苛。拍《飲食男女》最後飯桌上兩父女的那場戲時,“膽子小、不喜歡罵人”的他對吳倩蓮發火。
在自傳裡,他用了一整頁解釋這場暴脾氣。當時桌上總共有七八道菜,讓這些菜同時冒煙要花費45分鐘,其中美食顧問林慧懿還準備了烹飪複雜的三絲湯。結果,吳倩蓮講臺詞時越緊張越結巴。林慧懿只準備了六份三絲,而吳倩蓮拍到第六遍還是過不了。李安“氣得大吼一聲,沖出去踢門”。
他對電影中飲食一貫講究。比如你看“三部曲”第一部的《推手》,中國老父親與美國洋媳婦同時出場時,一邊是熱騰騰的米飯,一邊則是簡單隨意的蔬菜沙拉。或者是一杯青花瓷茶杯裝的熱茶對應一杯泡著檸檬片的清水。
吃的氛圍也很重要。“三部曲”之二,《喜宴》中的婚宴上,李安叫上了親朋好友們出鏡,幾十張飯桌上吃得喜慶,那是群演們演不出的中式飯桌氛圍。
在《喜宴》中,李安客串了一位宴會嘉賓。
《飲食男女》開拍前,他與編劇王蕙玲長談達成共識,吃和飲食是檯面上的東西,欲望和男女是檯面下的東西,“台下面的東西永遠不能拿到台上面來討論。”
於是,人情冷暖和七情六欲,借一道道食物隱喻。
父親對三個女兒深情而含蓄的愛,轉換成了一幕幕忙碌做菜的鏡頭語言。但女兒們長大了,心思各異,在菜桌上挑剔父親的菜,魚翅的火腿“耗”了,菜忘了打蝦醬……老父親味覺漸漸退化,與女兒們距離也越來越遠。
片尾看似出人意料的黃昏戀,在影片開頭其實早已由食物做伏筆——老朱與張艾嘉飾演的錦榮打電話耐心講解魚的做法。
還有片裡吳倩蓮與趙文瑄演繹曖昧之處時,兩人在辦公室喝起了威士卡。最後兩人保留淺淺的情意繼續做朋友,點的是一壺清淡的高山茶。
李安曾寫過:我對人間的聚散很有興趣,象徵家庭的解構,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但解構的目的是為了再解構。
聚與散是李安家裡半世紀漂泊的命運。他一直稱自己的老家在江西德安。祖父在德安開了最大的商行,父親在江西崇仁當縣長,內戰爆發父親輾轉來到臺灣,兩代人零落海峽兩岸。
李安的爺爺臨終前托人稍話給父親:你在海外另起爐灶。筵席終究散了。
成長當中,父親對於李安就是中原文化的代表。家庭“三部曲”連續飾演父親一角的郎雄,符合了這個“父親”的形象。“不論中國大江南北、兩岸三地……都覺得他像中國父親。”
飲食文化也由這位“中國父親”彙聚,就像《飲食男女》中老朱說的:“中國菜到臺灣四十多年,早已經是三江五湖匯流入海,都是一個味。”
事實上,《飲食男女》在臺灣票房慘敗,金馬獎全軍覆沒,李安帶著全體演員前往,連觀眾票人氣獎都沒得到。如今我再看一遍電影,也發現原來許多情節銜接和臺詞設置其實尷尬蹩腳。豆瓣評分9.0的它如今看來不完美,有太多缺陷。
但或許廚師李安還是贏過了導演李安。沒有大江大海的聚與散,普通觀眾也能明白那一桌食飯菜的深情。
屬於我們的飯菜不是出自高級廚師老爸之手。那是曾經每天回到家嫌棄著不願吃完的一桌飯菜,離別後卻是日夜思念的溫暖。那是最普通的飲食,最普通的男女。
文 / 楊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