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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後各分散

上世紀90年代,張元拍過一部電影《兒子》,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家四口的生活,獲得了當年鹿特丹電影節最佳影片金虎獎。電影到現在我也沒有看過,倒是早早地認識了這一家四口。

最先認識的是弟弟,弟弟叫李委,那時候還是個帥哥,在北京的西壩河附近開了一家餐廳,叫雲滿堂,賣雲南菜。餐廳開在一個居民社區裡,不好找,生意一般,經常冷冷清清,木質的地板,踩上去有點咯吱咯吱的響。

那時候我們準備拍一部電影,經常聚在這裡商量劇本。這裡有不少好吃的雲南菜,我最喜歡一道炸豬皮,豬皮上切了花刀,炸到酥脆,是最好的下酒菜。也有自己泡的木瓜酒,後勁很大,入口倒是綿軟清香,喝幾杯就有點飄。

劇本的話題也一直在酒桌上飄。似乎所有文藝青年都有一個電影夢,李委之前拍過一部電影,是做演員,也是張元導演的,《北京雜種》。那時候的李委滿臉清秀,還是個孩子,在劇中叫小卡,跟他演對手戲的是俞飛鴻。

劇本的情節一直在酒桌上消耗,李委想拍自己的童年,在北京西單的全總文工團大院的童年往事。我們都喜歡一部電影,南斯拉夫導演庫斯圖裡卡的《沒有天空的城市》,這部電影也被翻譯成《地下》,用極其荒誕的方式講述著悲涼的故事。我們聊的劇本的關鍵字包括:孩子、文工團、地下防空洞、暴力少年、偷嘴、喝酒、一個詭異的老瘋子、一個風騷的女人、道具倉庫、鍋爐房、爸爸媽媽們的排練室、自製一把小提琴、暗房、革委會主任、食堂、筒子樓、天臺上的溜冰場……

就像一部醉酒的跑車,經常跑偏,聊著聊著就開始聊別的,或者是女人,或者是八卦。那時候是2005年,李委30出頭,戴眼鏡,短髮,娶了一個美國老婆,我們叫她老詹,他們有三個漂亮的混血兒子。

那時候每天的工作似乎就是聚在一起,以聊劇本的名義吃吃喝喝。間或有一些人出現,出謀劃策。吃飯的地點總會變,聊的話題倒是一直沒有變過。這群人都是小館子愛好者,都喜歡稀奇古怪的吃食。我跟著他去中國傳媒大學後面的一家湘菜館去吃剁椒魚頭,正是夏天,老李順手買一個燒餅夾土豆絲,一邊吃一邊嚼,“好吃,好吃,小寬,你也來一個。”要麼就去望京的一家牛腸火鍋店,朝鮮族人開的小店,老闆娘的普通話不靈光,但是熱情。這家店在一個小河邊,門口就是一條臭水溝。也會跑到五環邊的望京一號,那時候我還和這裡的老闆大軍不熟,坐在四合院裡吃椒麻雞和牛蛙。

也會經常性地外出,一次次逃離北京,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當然也是以弄劇本的藉口。去延慶吃火盆鍋,去懷柔吃虹鱒魚,偶爾也會找個農家樂住兩夜,夏天的北方農村,夜裡涼爽,幾個人弄點下酒菜邊喝邊聊,不知不覺天光大亮。

我們經常費盡力氣找一些野地兒,有一年我們去了河北樂亭的海邊,瞎開瞎走,到了大清河鹽場。這裡早先是勞改農場,地點偏僻,海灘上堆放著巨大的鹽山,在太陽下閃閃發光。鹽場的招待所裡已經沒有飯了,我們摸黑在鹽場裡找吃的。整個鹽場保存著上世紀70年代的氣息,廢舊的筒子樓,天黑之後街上見不到人影。最後我們找到了一個小店,還開著門,掌櫃的是一對夫妻,我們點了爆炒墨魚仔、青椒肉絲等下酒菜,但是不等喝幾口,老闆娘就開始催促:你們快點哈,我們快關門了。等我們出門,一隻大黑狗盤踞在門口,虎視眈眈看著我們,我們離開的架勢有點落荒而逃。劇本最終寫了幾遍,也沒有定稿,電影的夢也不了了之,倒是喝下的那些酒沒有辜負那些夜晚。那些夜晚有風,吹來一陣陣幻象。

認識了李委,自然也就認識了他哥,李季,以及他們神奇的爸爸和溫柔的母親。可以在各種場合見到李季,他打扮入時,精瘦,站在那裡一臉壞笑,像一把刀。李季現在的身份是餐廳老闆,陸陸續續開過不少店,從最早的“隱蔽的樹”,到後來的“甲21號”,大大小小開過的店不下10家,可陸陸續續也關門了不少。

如果找一個北京當代潮流變遷的見證人,李季幾乎是最現成的人選,他60年代出生,80年代做搖滾樂隊,80年代中期流行霹靂舞,他是霹靂舞王,四處走穴,80年代末開始做搖滾經紀人,90年代開始做生意,即便到了現在,你還能在夜場和派對現場見到他,打扮花哨,帶著壞笑,熟絡地跟各路人馬打招呼。

李季總是要玩別人沒玩過的。這多多少少也是許多人的信條,比如我,但我終歸是個不徹底的人,只能朝著不徹底的方向越走越遠,當年的豪情壯志轉眼就成了滿肚子的下水,少年時的狂妄夢想都漸漸老去,如同夾在筆記本裡的樹葉,葉脈都還算清楚,但是早就枯黃不堪。70年代末,李季在上中學,開始穿牛仔褲;80年代初,他開始和大院的幾個孩子聽搖滾樂,從革命歌曲一下子過渡到約翰·列儂。那時候在酒店的俱樂部裡跳舞還是外國人的“特權”,他們混進外國人組織的派對,互相都看著新鮮。為了學習霹靂舞,他甚至請了一個黑人小夥去他家裡住了幾個月,天天練習霹靂舞,要不就一起喝酒、吃餃子。

跟李季聊天喝酒,我最願意聽他講述那些往事。80年代流行霹靂舞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小學,在河北一個村子裡整天在曬麥子的場上練習滑步和太空步,幻想有一天能真的登上舞臺,成為一個人見人愛的霹靂舞王。

轉瞬之間,時間飛快,當年的清秀小生早就四十出頭,而那年的霹靂舞王也過完了五十歲的生日。李季依然是夜場的主角,出現的時候依然矍鑠得像一把刀,而小委也踏踏實實地做自己的教育事業,一年也不會見上一面。當年的電影夢,也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我依然四處吃喝,當年的小寬,漸漸成了老寬。有時候覺得北京這個城市之所以令人留戀,無非是因為這些好玩的人,飯局上飛花摘葉,處處都是段子,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城市足夠大,大到幾年不見,也不覺得生分;情分也足夠薄,薄到即便天天見,也無非算是熟人。京城房貴,居大不易,但是因為這些零散的情分和有趣的靈魂,即便面對著霧霾天,也可以瑟瑟地說:此地甚好,此地甚好。

撰文:小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