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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裔隱居的南宋古村,為何向全世界招募村民?

| 謎 團

2016年7月,深山環抱中的小村莊櫸溪,突然發出消息,向全世界招募十名“村民”。“國學達人、布藝達人、攝影達人、媒體達人……”大有你敢來,我們就敢招的架勢。

不知名的小村和向世界招募“村民”?這其中巨大的反差,引起了很多人的興趣。聯繫上村長後,更是讓人吃了一驚:來吧,給你提供一座宅子,明清的“明堂”我們就有十八座。

於是,我們著急忙慌就進了村兒。從杭州向金華方向,高速驅車兩個多小時,在翠竹掩映的道路旁一拐,只見一處溪水環繞的江南村落,就是櫸溪。

櫸溪村坐落在大盤山南麓一個狹小的山間盆地中,櫸川注玉跳珠,繞村而過。村口有一株三十多米高的紅豆杉,樹影婆娑,灑下一片清涼。四周群山環抱,林木繁茂,儼然人間桃花源。

詢問下,這裡的村民95%都姓孔,從南宋時便隱居於此。村裡有一座家廟,供奉的是“萬世師表”孔聖人。家廟的身份說明,我眼前的這些村民都是孔子的後裔。

原知孔氏家廟有南北兩座:北有曲阜、南有衢州。那麼眼前這個村莊和這些孔氏後人又從何而來?他們又為何隱居於此?謎團,更大了。

| 孔氏南遷:

"皇天憫我斯文裔,淨洗中原醜虜塵"

孔祥軍是個穿中式土布白衫的年輕人,平頭,帶著南方口音。大家都喜歡叫他的小名,“一萬”。這個村裡唯一的年輕人帶我參觀了家廟後,向我講述了祖先南遷的故事。

金戈鐵馬、靖康之恥,北宋滅亡。時間就在孔一萬的講述中,回到了八百多年前。西元1127年,趙構建立南宋朝廷。兩年後,金兵南下,宋高宗趙構倉皇出逃。作為孔子後裔,孔家開始跟著風雨飄搖的朝廷顛沛流離。據相關志乘和譜牒記載,孔子第四十八世孫,襲封衍聖公孔端友、大理寺評事孔端躬等孔氏後裔,隨扈宋高宗南渡。孔一萬的祖先,便是大理寺評事孔端躬。

行到臨安(進杭州)後,衍聖公孔端友攜孔子及夫人楷木像去往衢州,最終定居在了衢州西安菱湖,史稱“孔氏衢州南宗”。孔一萬的祖先孔端躬仍然追隨宋高宗到了台州章安鎮。

然而,宋高宗在風雨中倉皇上船避禍海上。孔端躬等人追隨皇帝,見海上高宗的船早已不知了去向,無奈只能改道西行,希望可以到衢州與兄長孔端友會合。

山路崎嶇、車馬勞頓,孔端躬的父親孔若鈞不勝長途跋涉,行至櫸溪時疾病發作,只能暫時停息。深山冷塢、天涯淪落,孔若鈞在疾病困頓中寫下如此詩句:國否時危計致身,豈知今托栗山濱。廟林惆悵三千里,骨肉飄零八九人。顧影空高鴻鵲志,違時驚見梅柳春。皇天憫我斯文裔,淨洗中原醜虜塵。”

不久,孔若鈞帶著遺憾,客死他鄉。孔端躬將父親葬在了櫸川北岸鐘山后塢,為盡孝道,不忍離去。

| 太公樹:

“此苗何地植土生根者即吾氏之新址也”

櫸溪孔氏後來為何不去衢州會合?為何將族人安排在四周環山、交通不便的深山裡?歷史中人早已駕鶴西去,後人也只能從孔氏族譜和口口相傳的故事中尋得端倪。

有一種說法,是孔端躬見櫸溪山巒逶迤,水流清澈,民風醇厚,決意定居於此。但也有人反駁,八百多年前的櫸溪,人跡罕至,也許更是虎狼之地;還有人說,孔端躬見朝廷腐敗,心生退意,正好借此機會隱居下來,遠離紛爭、耕讀傳家。從櫸溪村耕讀傳家的傳統來看,定居於此後,子孫繁衍確實如此。但孔端躬的心意,已經無處考證。

只有一棵樹齡888年的檜樹見證了櫸溪孔氏的歷史,就是村口的那棵紅豆杉。

在始祖孔端躬公的陵墓旁,有一株碩大的檜木,又稱紅豆杉。樹高37米,胸圍5.6米,冠幅21米。蒼健挺拔,枝葉繁茂,櫸溪人稱之為“太公樹”。

太公樹

“太公樹”的來歷頗為神奇。八百多年前,孔端躬隨宋高宗南渡之時,從曲阜的孔林攜帶了檜樹苗一株,發下誓願說:“此苗何地植土生根者,即吾氏之新址也”。所到之處,就把檜樹苗埋於地,奔波遷徙時,又拔起帶走。到了永康之櫸川,即今天的櫸溪,父親孔若鈞病逝。等孔端躬料理完父親的喪事,檜樹苗已經萌發了根芽。孔端躬自歎“真乃天意也”,於是將檜樹苗移植到了川北燕山腳下,定居在了櫸川(今櫸溪)。

| 隱在深山無人識

孔端躬的後人自此在櫸溪生活繁衍,八百多年來,形成以孔氏家族為主的血緣村落。

在孔端躬定居櫸溪幾十年後,南宋寶祐二年(1254年),偏安一隅、安穩下來的宋理宗追念孔端躬功德,按照衢州孔氏家廟恩例,在櫸川南岸杏壇園前建家廟,御賜“萬世師表”金匾一塊,並下旨,孔端躬子孫照例免賦稅勞役,白身最長者可薦朝錄用,因此被稱為“婺州南孔闕裡”(金華古稱婺州)。

然而,鬥轉星移,明清時代,三百餘年,端躬後裔被誣為假冒聖裔,未獲恩優免賦稅勞役。現今住在“杏園書院”的88歲的孔金良(祥字輩),拿出厚厚的家譜,給我講起了“真孔假孔之爭”。

孔端躬後人隱居深山,漸少與外界聯繫。永康縣城有兩個秀才,因為嫉妒,遂編造櫸川孔氏並非是孔子後裔,並在明倫堂打了個碑說櫸川孔氏“假冒聖裔”。“櫸”字在當地口音中與“鬼”同音,當地鄉紳又傳言說,櫸川人是鬼的後代。

櫸溪村全貌

近三百年,櫸川孔氏不知此事,直到光緒十八年,永康主簿孔憲成在查閱縣誌時,才發現了這件事情。為了證明自己和族人並非“假孔”,年過花甲的孔憲成背著族譜,冒著酷暑,找到了當時的“五經博士”孔慶儀。

孔慶儀的母親正在過壽。聽到此事,對孔慶儀說:“兒速去,必平反”。第二天一早,孔慶儀便坐轎奔赴櫸川。孔慶儀是山東曲阜人,孔子第72代孫,承襲了翰林院五經博士。他的證明,為櫸川孔氏平了反。

如今的櫸溪孔氏家廟裡,有一塊書寫著“如在”二字的匾額,兩字字體不同,並且沒有落款。當地人傳說,“如在”便是孔慶儀所寫。因為平反後慶祝,大家喝多了酒,孔慶儀酒後題字,便忘了落款。

《論語·八佾》:“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謂祭祀神靈、祖先時,好像受祭者就在面前。孔一萬負責家廟的講解工作,他向我講解著“如在”二字。然而這塊匾之所以保存了下來,是在十年浩劫時期用來壘了豬圈。

一萬小的時候,“家廟”是當地稻穀加工廠,每當夜晚玩耍經過端公墓,他都嚇得一溜煙地跑過去。他只記得大約在1996年,一群人進了村,有人指著他家的石頭牆說,“這個不能拆,一定要保護好。”

因為隱在深山,櫸溪家廟又一次被人遺忘。直到浙江東陽的建築專家洪鐵城梳理當地資料、找建築專家論證,前後耗費了10年時間,最終確認了櫸溪孔氏家廟的身份。

| 中國第三處孔子家廟

“家廟”,畢竟與各處的孔廟不同,是孔姓家族尊宗祭祖的重要場所。因孔子地位尊隆,故稱為“家廟”。

最初的櫸溪孔氏家廟與衢州南宗孔氏家廟同為朝廷敕建。元明清以來,幾度興衰,代有修繕。現存的櫸溪孔氏家廟並不在原址上,主體上是清代中晚期的建築,由門樓、戲臺、天井、前廳、穿堂及二小天井、後堂等部分組成。櫸溪家廟供奉孔子和櫸溪孔氏始祖孔若鈞和孔端躬,既是家廟還是宗祠,是櫸溪孔氏子孫八百多年來血脈延續和文化傳承的物化記載。

後堂的祭臺上,供奉著祖先的牌位。祭台前的兩個後金柱上保留著一副對聯,“脈有真傳尼山發祥燕山育秀”,“支無異派泗水源深桂水長流”。聯文中的“尼山”、“泗水”在山東曲阜,“燕山”、“桂水”就在櫸溪村。

一萬頗神秘地把我引到幾根樑柱的石質柱礎下,有瓜棱形、有圓形,不盡相同。唯一相同的是年代久遠的石頭柱礎上鋪了一層淡綠色的青苔。“南宋的”、“元代的”、“明代的”、“清代的”,他無不自豪地介紹著。因家廟屢毀屢建,三易其址,現今的家廟是由歷代家廟遺存的構件集合而成。

廳堂中縫是抬梁式木構架,邊縫是穿肚減柱式木構架,四周用空都灌肚磚牆圍護。內部空間不設隔牆和門窗,因此顯得空間十分寬敞、流通。

大廳的簷柱,有木雕的牛腿和梁枋,梁上雕有雙龍搶珠、牛腿上雕著獅子。家廟原有的御賜“萬世師表”金匾早已被毀。

“文化大革命”家廟被洗劫一空。御賜“萬世師表”金匾,靈巧精緻的“龍庭”,成千上萬的列祖列宗牌位,連同《孔氏宗譜》全都付之一炬,僅存一座孔廟。1988年,有人提出“拆家廟,建劇院”的建議,七十四代繁丁公獲悉,奔走呼號,村中族人集聚家廟,老人們說,拆家廟除非從我的屍體上過去。家廟才免於劫難。

2006年5月,櫸溪孔氏家廟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櫸溪孔氏家廟是我國僅有的三處孔氏家廟之一。

| 村莊活化:鄭芬蘭和她的土布

見到“村長”鄭芬蘭,她正和村裡的“織女”們在一起織布。“織女”們的平均年齡超過了60歲,使用著改造過的小型織布機,梭子如小船般左右穿梭。鄭芬蘭是櫸溪的名譽村長,她不姓孔,卻當了櫸溪村的家。

“我是名譽村長,就當個接待員吧。”鄭芬蘭快人快語,是浙江省土布紡織技藝的“非遺”傳承人。“土布”和“徒步”是她的兩大愛好。鄭芬蘭的老家,在櫸溪所在的磐安縣的另一個村。那是一個有一千多戶人家的大村,有一條河穿過村莊。小時候的鄭芬蘭也住在老宅裡,枕河而眠。後來,他們一家搬進了城,村裡的老宅院也都拆了。櫸溪對她來說,有家鄉的親近感。她的土布“非遺”傳習所在杭州,但是她經常在城市裡就糊塗地迷失了方向。“我回到村莊,可以靠河水的走向來辨別方向。”鄭芬蘭說。

儘管熱愛村莊生活,她依然沒想過要做櫸溪的名譽村長,直到文廣新局的女局長潘琳琳找她的第五次才有所鬆動。那天杭州城暴雨如注,潘琳琳約了她,車子卻堵在馬路對面過不來。因為時間緊迫,潘琳琳冒雨跑來,衣服濕透,還跑斷了一根鞋跟。

潘琳琳為什麼一定要找鄭芬蘭?因為有著一千多人口的古村櫸溪,目前常住人口只有200多人,孔一萬是村裡唯一的一個年輕人。老人們為義烏小商品市場加工木夾子,每個8厘,1000個只有8塊錢。“一個有山水、有人文、村民淳樸”的古村落,眼看就要死掉了。把鄉村活化,需要能人。

左一鄭芬蘭

那天晚上,鄭芬蘭的父親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是潘琳琳父親的囑託。潘琳琳與鄭芬蘭是同村人。多年前,鄭芬蘭的弟弟是超生,全家的糧票不夠用。潘父當時是村裡供銷社的書記,接濟過鄭芬蘭一家。鄭芬蘭的父親在電話裡說:“如果不回去,我們就是沒良心。”

鄭芬蘭的老公說,她是個到了黃河還要往前走一走的人。下定了決心,鄭芬蘭把自己的織布機和梭子搬到了櫸溪。“我有一個手工村落的理想,手藝也可以有尊嚴地活著,土布要把根基紮回農村。”鄭芬蘭要將櫸溪作為城裡“非遺”傳習所的生產基地,實現“城鄉聯動”。

| 招募“村民”:“一萬”的等待

為了更好地給這座近900年的南宋古村把脈,鄭芬蘭邀請了中國農業大學城鄉規劃學專業的副教授奚雪松“下鄉”,奚老師帶著自己的研究生五次對櫸溪進行了全面地調研。在他看來,櫸溪因為地處偏遠,明清時候的古建築得以比較完好地保存,基礎設施已經建好,有著國家級的名號,但它依然是個空心村。

櫸溪村有“上房祠堂”、“九思堂”、“杏壇書院”、“余慶堂”、“永芳堂”等十八個“明堂”。“明堂”即三合院、四合院的大型建築。這些建築多是兩層木構架木門窗,外牆用磚牆或碎石與磚砌牆圍護。櫸溪孔氏的家廟、家譜、家宅都在,其他的內容還是需要挖掘。

和奚老師商量後,鄭芬蘭將自己的“非遺”基地選在了“九思堂”,它位於村子中段的樞紐位置。九思堂正是孔一萬的家。

九思堂是清代建築,由孔氏六十代孫孔承梣所建。一萬稱其為“太公”。孔承梣自幼敏而好學,博覽群書,與永康縣令張淳交厚。後張淳升遷,取《論語》“君子有九思”,即“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而題書“九思堂”匾額。

這是一座坐南朝北的三合院,有十五間房,格局完整。外牆是外磚內碎石砌法,厚達43釐米。鄭芬蘭到的第一天,就解決了柴米油鹽的問題,也顧不得光禿四壁和撲撲落下的灰塵,她要向全世界尋人,把櫸溪孔氏的子孫也喚回來。

孔一萬原本是個村裡的“另類”。見到有人破壞了村裡的建築,他一定會站出來管。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總是不自覺地把“飲水思源、尋根旺祖”掛在嘴上。他提到“羞愧”這個詞,覺得自己作為孔氏後裔,各方面做得都不夠。他的家裡常備著毛筆和國學方面的書。他最大的願望是,請來到櫸溪的書畫家們書寫“九思堂”三個字,將來有一天可以把太公建的“九思堂”匾額掛回去。

一萬在村裡是孤獨的。過低的收入也使他的壓力越來越大。在鄭芬蘭來之前,他已經準備外出打工。

招募“榮譽村民”的消息發出後,幾天內,就有上千人報名。櫸溪在外地的村民也開始向鄭芬蘭詢問。一位已經定居金華的中年男子坐在九思堂的門檻上,問一萬:“我家叫什麼堂?”他家在櫸溪的三合院老宅許久無人居住,此番回來,因為找不到鑰匙,竟然進不了家門。

“櫸溪,我會回來的”,櫸溪孔氏後人離開家鄉時的誓願有了眉目。孔一萬給我遞過來一本書,名叫《沉浮櫸溪》。這座展開神秘面紗的南宋古村,在歷史長河幾番沉浮後,用絲線和梭子牽起了一個邊角。

文/楊洋

攝影/孔黎明 孔一萬 楊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