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敏的構圖手法 - 冰川龍介專訪番外篇（四）

作者:zyy/Anitama 封面來源:《盜夢偵探》

除了細田守外，還有一位空間派，或者說構圖派，那就是今敏。今敏比細田大幾歲，1963年出生，47歲就英年早逝。他畢業于著名的武藏野美術大學，學的是視覺傳達設計學，這對他影響很大。這個專業本來培養的是進廣告行業，做廣告設計的能力。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對於物品的配置眼光，以及整體的空間掌控能力在動畫行業或許是最有心得的一位，而出身美術他對於繪畫歷史發展同樣信手拈來。

我們來探尋一下今敏的風格，他本來是以美術設定的身份加入動畫行業。一開始做了一些構圖工作，之後又轉回去畫漫畫。而《未麻的部屋》企劃起步，則是他第一次監督作品。由於他的美術出身，他在畫面設計上狠下功夫，在構圖階段就已經非常精細地構思到最終畫面那一步。具體操作上，比如他監督的最後一部長篇作品《盜夢偵探》中，他是這樣處理構圖和分鏡的。我們知道構圖有構圖用紙比較大，分鏡有分鏡用紙比較小。他用介於兩者之間的紙畫完非常精細的分鏡後，掃描後先縮小貼進分鏡表當分鏡用，然後再放大交給動畫師當構圖用。也就是說全卡的構圖都是監督親自畫，他通過構圖階段來對作品進行控制。這其實是一種極其罕見的做法，今敏本人也表示這不是一種適合模仿的方式，所以我們可以認為這是他比較獨特的風格。

今敏的分鏡繪製細密精巧，能作為構圖直接使用在於其透視準確。而且他的透視準確並不是僅僅“橫平豎直”而已，繪製時還會考慮人眼畸變。我們知道人眼裡看到的東西和眼球結構有關，太近的物體會扭曲，直線也不是準確的直線。今敏就能把這些微妙的扭曲給敏感地捕捉到並重現在紙面上，這增強了他鏡頭的現實感。構圖的準確透視使得他能夠以更高效率的做法來表現時間和空間。

準確而精巧的構圖繪製使得今敏很擅長描寫角色之外的“無機物”，並大量用於他的演出之中。這也是在他首次監督《未麻的部屋》時就受到關注的一種手法。一般而言，希望展現一個角色的性格時的做法是讓角色多說話。但是今敏通過描寫角色身邊的物事，同樣可以折射出這個角色平時的行動原理，處事風格，目標意圖。比如《未麻的部屋》裡，單身女偶像回到房間時，房間裡裝飾著曬乾的花束，這說明她很重視當偶像時所收到的花，她是一個珍惜粉絲和自身偶像身份的人。然後房間裡有很多擺放整齊的化妝品，細心保管的粉絲來信。這些物品以很高的密度出現在動畫背景之中，然後所佔用的時間也不長，這對於角色性格的勾勒無論在空間和時間上都有很高的效率，比讓角色多開口說話要省事得多巧妙得多。這就是今敏演出的特色之一，角色的表演固然可以用來演出，角色不登場，同樣有通過景物描寫來誘導觀眾，傳達演出意圖的方法存在。美術背景中的構圖，也就是物品的配置安排，歸根結底是畫面中信息量的控制，這其中便體現了今敏的作家性。

而卡與卡之間，還能夠通過構圖實現時空的連續性。細緻的環境描寫能夠進行視線的誘導，這一手法《盜夢偵探》中經常使用。比如一個鏡頭中房門半開露出半把椅子，觀眾的注意力就被椅子上面到底坐著誰的疑問佔據。下一個鏡頭攝像機逐漸移動露出椅子上的角色，給人以答案的同時，卻又發現該角色在和畫面外的某人說話，於是產生新的疑問。這疑問和解答的連續性讓觀眾的感情產生起伏，從而讓觀眾代入劇情，和攝像機機位合成一體。達到這一效果，今敏依靠的是控制構圖來形成空間上的接龍效果，構圖配置使前一卡留下令人在意的疑問，然後帶著疑問進入下一卡。這也是宮崎駿在《阿爾卑斯少女》中經常使用的手法。而這種構圖手法要求的是對於空間的準確描繪能力，以及對於畫面的配置，也就是所謂的演出。

類似的應用還有敦子下坡這一卡，攝像機角度的安排使得整個空間顯得很奇怪，有一種角色要往下摔落的前傾感。與“疑問”相似，這種有一定趨勢的安排可以使觀眾產生“預感”。在這種心理作用下下一卡就可以通過滿足或背叛觀眾的預感來控制觀眾情感，這同樣是一種重要的演出手法。

有本我忘了具體名稱的書曾經探討過好看的電影是怎麼一回事。那本書認為是讓觀眾產生刺激。比如之前的例子中，觀眾在片中感受到不安定，產生接下來角色將何去何從的疑問，並會對於疑問預先準備好自己的答案。當然了，答案正確與否最終是由作者決定的。但觀眾的答案無論對錯，他門都在這個過程中進行了思考，代入了電影，產生了緊張感、參與感，以及對於今後發展的預感。這些要素綜合起來後產生的感情變化就是電影的有趣之處。而今敏就是一個能夠通過構圖來做到這一系列對於觀眾誘導的監督。

除了構圖外，今敏還有一個特色是景深的使用。他通過調節景深來決定畫面中需要清晰和模糊的範圍。今敏會在分鏡階段就把每卡的景深給設計好。最常見的手法比如在來來去去的人流中，其他人都越來越模糊，只有一個角色越來越清晰，而且鏡頭也跟著她走，那麼我們就知道這個角色更重要，她就是主角。而這個對焦的過程，就是觀眾把意識和這個角色越來越近的過程。

今敏對於每卡的鏡頭焦距選擇也不同，按需使用標準、望遠和廣角鏡頭。這和我們日常生活中觀看真人電影的體驗也是相關的。切換鏡頭類型首先是可以讓觀眾不至厭倦，其次各種鏡頭類型同樣能帶給觀眾不同的觀感，比如可以讓觀眾看出作品中的力量對比。《盜夢偵探》在這方面做得尤其優秀。山寺宏一配音的角色小山內在對女主欲行不軌時，為了體現出他的異常，最開始使用超廣角鏡頭拍攝，顯出他的存在感。結果十幾卡後換回標準鏡頭，而且機位元也變成覆蓋全程的俯瞰鏡頭，這代表此時的畫面已不再受到他的支配。這種力量對比的變化，便是可以通過鏡頭種類和拍攝角度來控制角色的尺寸對比來讓觀眾產生不同的印象。較大的更強，但一開始小的同樣可以變大來進行逆轉，這些都是可以通過構圖來進行控制的。而在構圖中通過鏡頭焦距控制影響觀眾意識正是今敏極其擅長的演出。

最後說一下照明。《盜夢偵探》中，員警和所長一起在植物園裡行走，鏡頭跟著兩人時，理事長從暗處出現走到明處。這就是黑幕登場接下來要出事的演出。而理事長之後身上多次打上植物園中陽光被樹葉遮得斑斑駁駁的光效，顯得這人雖然不清白，但也不算是完全的壞人，或者說自身對自己是壞人沒有自覺，有一種善惡混同的感覺。這種通過明暗調節來影響觀眾情緒的手法同樣是演出。而照明控制也是庫布裡克非常擅長的手法，我覺得今敏可能是參考了庫布裡克的演出。從這個角度上說，今敏擁有吸收電影中的技法後，以自己的構圖將其再輸出到動畫畫面的能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