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動畫評論之路 - 冰川龍介專訪(一)
作者:zyy/Anitama 封面來源:《鐵臂阿童木》
冰川龍介是日本的自由撰稿人、編輯、動畫·特攝研究家。明治大學大學院國際日本學研究科客座教授。本次冰川老師將通過專訪,為Anitama讀者介紹動畫評論的歷史變遷、方式方法、意義價值。
——非常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首先想請您聊聊自己的經歷。您是怎麼會走上動畫評論這樣一條道路的?
冰川
我出生於1958年。1958年出生意味著什麼呢?《鐵臂阿童木》是1963年1月開播的,而我是58年2月生人。所以《阿童木》開播時,我恰好是四歲將將到五歲的年齡。在日本五歲還沒有上小學,我還是學齡前兒童。也就是說,我在還沒開始好好認字之前,就先接觸到了動畫。當然了,實際情況下五歲兒童一定程度上已經能夠閱讀文字,但我畢竟是在受正式教育前就先看了動畫。
《阿童木》名義上算是日本電視動畫的起源,當然我們知道其實之前也有別的一些動畫作品在電視上放映。但是以現在我們所熟悉的角色故事動畫形式回溯來看,這確實就是第一作,而我就是看電視動畫的第一代人。58年生人的我巧就巧在,當時年齡比我略長的那代人,他們觀看阿童木時已經接受了一定教育,也可能看過《鐵臂阿童木》的漫畫原作。也就是說比我長三四歲的那代人並不是在一片空白之下接觸動畫。另一方面,比我更小的孩子們,則是剛出生剛懂事時身邊就已經有電視動畫理所當然地存在。而我恰好處在這條從無到有的境界線之上。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出生的年份似乎還是挺有一番說道的。
而我這一代人恰逢電視文化在日本逐步取代電影的時期。而在電視文化的發展壯大之中,電視動畫也在逐步進化。各種表現手法層出不窮,電視動畫開始能夠做到更多更複雜的事情。自《阿童木》的1963年起的十年後,1974年出現了《宇宙戰艦大和號》。而這十年間除了動畫以外,還有特攝如《奧特曼》這樣的作品開始湧現。所以對於包括動畫和特攝在內的文化而言,這十年是先鋒的十年,開創的十年。而這文化發展的十年,和我自身的成長年代恰好同步,這或許是我走上這條道路的最大原因。
新文化的出現,伴隨著時代的成長進步。之後的時代也有一些新文化,比如遊戲文化,網路文化都催生了類似的效果。而我六七歲的時候,正是逐步形成價值觀的階段。我對於事物的看法,就受到當時播送的動畫與特攝作品所傳遞的思想深度的影響並同步成長。同步成長到74年的《大和號》,當時我是高中二年級。有一個契機就是我查到了動畫製作公司的地址。當時也沒有什麼動畫雜誌,想找個位址很難找,但最後總算是被我調查研究後摸索到了地方。然後以參觀為名強行進入製作現場。當時我畢竟也已經是高中生了,有一定程度的行動自由,初中生的話可能還做不到這一步。當時我和朋友一起在人家公司裡參觀,學習動畫是怎麼做的。我深有這一成果是靠自己的雙腳所追求來的感觸。這也成為我深入動畫行業的一個很大的契機。
——不僅限於動畫,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也是日本青年人文化高速發展的十年。
冰川
是的。對日本而言,63年到74年這十年是激蕩的十年。其中夾有70年的大阪世博會和70年安保鬥爭。一方面日本人民覺得將來充滿希望大有可為,另一方面卻也彌漫著對於戰爭死灰復燃的不安感覺。整個世界中依然存在階級矛盾,學生們為了打破這一壁壘而出頭大鬧。他們也正是現在我們稱為“團塊世代”的一批人。而從各個角度來看,1970年都是一個分水嶺。六十年代的日本充滿了70年世博會所宣導的科學萬歲精神,我們覺得科學發展是很有價值的。但是進入七十年代後,環境公害等問題紛紛顯現,空氣污染和水污染的嚴重情況使得六十年代的勢頭一下發生了反轉。人們開始覺得科學和工業或許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或許需要去重視人類本身。而這一個反轉的時期恰好覆蓋了我的成長期。我對於這兩種不同的時代氛圍都有所體驗,這或許也是影響我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說來63年的《阿童木》情節便和漫畫原作有所區別,對於科學技術有著異常的吹捧。
冰川
《阿童木》能夠成為TV動畫的第一號作品,也是因為當時的日本雖然尚處於貧困之中,但是已經開始依靠工業技術讓汽車和電器產品進入了百姓家庭。而且也在世界上擁有了一席之地,外國人開始認同日本的科技力量。所以這個時期的《阿童木》也會對當時的社會氛圍有所體現。所以我們提到和作品評論相關的話題時需要注意的是,這樣的作品為何會誕生在那個時代,作品所訴求的內容和作品所在的時代,和文化歷史以及動畫技術的進步又有著怎樣的關聯性。我對於這方面一直非常關切,而這種關切在近十年變得尤其強烈。我有一個動機,就是把這些東西給整理清楚。
當然,我並不是說就不可能對動畫進行“單獨而個別“的評論。但是我們知道,動畫製作是非常需要錢的。製作需要花大錢,就代表作品必須要有很多人看,否則商業模式是難以成立的。所以動畫中無論如何都會反映當時的流行。我在明治大學的講課就以流行文化為名,動畫是有流行性的,只有在大眾文化之中動畫才能夠成立。動畫會反映其所在時代的大眾的想法、希望,或者是被壓抑的絕望。動畫就是一種很容易反映當下氣氛的藝術類型。所以我們評論動畫時需要結合這一點去進行分析和解剖,否則光是描述“某作者以某個題材製作了某個故事”的話,是不可能概括全面的,會有很多角度難以覆蓋。當然,反映當下氣氛這一點同樣也會發生在小說和漫畫之中,但是動畫中這一特質尤其明顯。這也是因為動畫是由集體創作而成的,這和其他的藝術有著很大的區別。動畫媒體的深奧之處在於並不依靠某人的獨自判斷而成。監督需要去控制眾多創作者們的思想並糅合到一部作品之中。這其中必然也會出現很多矛盾之處,但就連這矛盾也是動畫的魅力之一。
然後還有一點就是,從1983年到2001年左右我一直在IT企業工作。所以我一直很關切“依靠技術才能夠成就的藝術形式“。很簡單,如果沒有機械和電氣這些文明利器,那動畫形式是不成立的。繪畫和小說不一樣,哪怕明天電氣和機械全都毀滅,也可以勉強生存。受到影響的不過是生產和傳播的便利性,沒有畫材無所謂,就像原始人那樣刻到石頭上唄。不過就是回歸到幾萬年前祖先們所做過的事情。但是動畫不一樣,動畫和技術進步是不可分割的。動畫的成立需要依託於技術,而技術的影響則會直接滲入作品的內涵之中。但是不知為啥,大家都很容易忽視這一點。就好像大家讀小說時並不會去考慮印刷技術,絕大部分的動畫觀眾並不會在意動畫的製作方法。但我對此是抱有很強的疑問的,這樣脫離技術的評論真的沒問題嗎?技術的變化會直接反映在作品內容中,導致作品內容發生變化,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實際上,內容和表現手法就是以這種形式相互連接。如果想評論內容,必然不可能避過表現手法。所以我有一個目的,就是希望能夠針對動畫評論確立一套這樣的方法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