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 | 蒼涼的童年也有快樂
每次聽到電影《童年往事》片頭的旁白,都會有種溫暖的親切感。念旁白的正是導演侯孝賢。他娓娓道來,“這部電影是我童年的一些記憶,尤其是對父親的印象。”
很久以前看這部片子,一度看不下去。它過於平緩靜謐,像午後令人昏昏欲睡的光斑與蟬鳴。直到最近一次看時,才模糊地明白侯孝賢講述自己童年往事的意味,才突然發現,說是回憶童年,但是從英文片名就透露了一切:《The Time to Live and the Time to Die》。
人一生會經歷幾次生死別離?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真正明白死的意義?這些伴隨人們一生的問題,侯孝賢在短短的童年時光裡就找到了答案。他在懵懂的年紀裡,陸續送走身邊的親人,經歷死亡、認識死亡,最終平靜地看待死亡。
《童年往事》劇照
侯孝賢用自己的童年故事,教我們看待生死。
70年前的今天,侯孝賢出生在廣東梅縣。在侯孝賢四個月大的時候,由於父親的工作調度,全家都被接到了臺灣。
他們原本想著在臺灣工作幾年就回鄉。當年侯孝賢的父親來到臺灣,傢俱都是挑最便宜的買,因為他心裡一直覺得在臺灣也就住三四年,到時候扔了可惜。結果1949年以後,就再也回不去了。
母親到了臺灣之後身邊沒有親戚和朋友,父親哮喘又常發作,一家人不得不遷移到南部的山上生活。一家人如浮萍漂泊,侯孝賢的童年就此開始。
童年往事就散落在了瑣碎的小悲傷與小快樂裡:偷了家裡的錢被罰不准吃晚飯;吃飯時不忘背九九乘法表;玩彈珠、陀螺;撿廢鐵賣錢買吃的;捅破教導老師的自行車車胎;夏天用太陽曬過的水洗澡……
我最喜歡童年的阿孝古去撞球(打桌球)的部分。收音機裡的女播報員播報著這個北緯32度,東經116度的地區的陰晴冷暖,阿孝古叛逆地玩起撞球,被警員趕出去。幾個小夥伴們抓著球往外跑,把一個個彩色的球兒往回扔的時候,砸碎了撞球館的玻璃,卻充滿著無邪的快樂。鄉愁、苦悶、鬱結,在孩子的眼裡是沒有的。
39歲時,侯孝賢在電影裡,把這些風景小心翼翼地拍進去,也一併記錄了死亡。
第一次面對死亡,兒時的侯孝賢牽著父親的手滿臉淚水。可到了守靈的夜晚,縱使母親失聲嚎啕,他也只是轉過臉,表情茫然。下一個鏡頭中,他已經和小夥伴們開心地嚼起了甘蔗。
母親離去時,他哭得撕心裂肺,比任何一個人都痛。家庭的責任落在他的身上,讓他進退兩難,不能自已。此時的他才開始真正體會到成長的滋味。
到了祖母去世時,一切卻是平靜的。侯孝賢兄弟幾人甚至完全沒有察覺到祖母的離去。直到螞蟻爬上了祖母的腮邊、手腕,爬到了床邊,鑽進了牆縫裡。此時,痛苦、追悔和懷念全都被隱藏在了孩子的心裡。那時的“阿孝古”已經明白了許多世事不可避免。
侯孝賢說過,自己的電影結局有種蒼涼。他說那種蒼涼,其實是自己在童年、在成長的過程裡,面對世界時早已形成的眼光,“是逃不掉的,不自覺的。”
可是我想說,侯導你不用悲觀。即使《童年往事》看似以悲劇收尾,但許多人還是在你與祖母的故事裡找到了溫情。
到了臺灣後,他的祖母睡不慣家中的日式榻榻米,想念家鄉的那張雕鏤著呂洞賓三戲白牡丹的欄杆木床。躺在那張床上,對於祖母來說仿佛是昨天的事。
祖母總對阿孝古說,要帶他回大陸。她說,沿著路一直走,走過河壩,過了梅江橋,就進了縣城。一片片的都是黃黃的菜花田。“走過菜花田,彎下何屋,就是我們的家。”
侯孝賢是我同縣老鄉,每每聽到電影中他的祖母用相近的鄉音念叨著梅縣的“梅江橋”時,我心裡都感到一陣酸楚。梅江橋大概離我家有一兩公里,上學時每天都會經過。它修建於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八十餘載過去後,它經歷斑駁衰老、新建重生。在我們眼裡最樸素普通的一座橋,卻是海對岸的人一生的牽掛。
電影中記憶最深刻的場景,是侯孝賢與祖母走過得那條“回大陸”的小路。曠野上,陽光明亮。按照作家、該片編劇朱天文筆下描述的,“空氣中蒸騰著土腥和草腥,天空飄來牛糞的漳氣”。而侯孝賢的祖母卻一直不明白為何這條路走了那麼久,卻總走不到頭。
明明那菜花田裡如海如潮的亮黃顏色,她仿佛昨天才剛剛經過。“有火車的鳴笛劃過曠野,像黃顏色劃過記憶渾芒的大海,留下一條白浪,很快歸於無有。”
朱天文的文字越美,便越是讓人心疼祖母的鄉愁。如龍應台在《大江大海1949》裡寫的:所有的顛沛流離,最後都由大江走向大海,所有的生離死別,都發生在某一個碼頭——上了船,就是一生。
在侯孝賢的鏡頭裡,大歷史都在最平淡的日子裡碾過去了。在全家人坐在一起吃甘蔗時,廣播裡放著空戰的戰報;還有那街邊騎馬匆匆而過的隊伍;清晨馬路上留下的坦克痕跡;陳誠逝世,臺灣老兵煞有介事地降半旗……這些匆匆而過的畫面,都成了最不重要的小事,比不上祖母心裡的那條回家路。
侯導,你總說自己是悲觀的人,卻永遠在鏡頭裡深情地活著。童年往事裡,有人死,有人成長,有人鄉愁成疾,有人不可回頭地把他鄉當故鄉。
祖母的離去,或許已經給出了死亡的答案。死去並不可怕。你看她最後離別前,還“忽悠”著黃包車夫,載著她兜兜轉轉,“回大陸去”。
離去並不完全意味著結局,也可以是幸福的。祖母迷糊地尋找那條金黃小路時,或許已經找到了心靈中的故鄉,找到了故鄉的芭樂。
侯孝賢另一部電影《戀戀風塵》裡有一首插曲叫《直到番薯落土發芽,才知是生命的歷程》。喜歡一句關於這首歌的評論:
“走在生命這條潮濕的路上,有時候陽光很美好,有時候天空有些陰暗。停下了,我們無法深深地生根於某一片固定的土地。一生到底有多長?然而在遙遠得不能再遙遠的地方,還是會有一片番薯地等著我們去紮根、發芽,安然地生長開花,彎彎曲曲的藤蔓上結出曾經的一路風景。”
文 / 楊 宙
編輯 / 大 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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