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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這部好電影一條生路吧

4月7日有一部國產片上映,Sir對它的期待,說實話比前面幾部《嫌疑人X的獻身》《非凡任務》《綁架者》都高。

因為它是2017年華語電影的一匹大黑馬——

去年11月的臺灣電影金馬獎,一舉拿下最佳新導演、最佳女配兩項大獎。

而在本屆香港電影金像獎(4月9日),又橫掃八項提名(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兩位最佳女配角、最佳原創音樂、新晉導演)成為奪獎大熱。

猜到了吧:

《一念無明》

那麼問題來了——

這部安安靜靜的小港片,會不會重蹈臺灣本土電影《一路順風》在金馬獎上的覆轍,落個雷聲大雨點小的下場?

盛名之下,究竟有幾分成色?

好基友@錢德勒一睹為快之後,沖Sir說了句:

我打7分,美則美矣,多用了點力。

文 | 錢德勒

P.S. 本文可能有部分劇透!

毒舌電影獨家專稿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隔段時間,香港就會出一些口碑不錯、關注邊緣人的電影。

這些作品從社會調查的角度,展現這個群體生存狀態,同時也提供了瞭解、進入香港社會的入口。

如1992年張之亮的《籠民》、許鞍華的“天水圍”系列(2008年《天水圍的日與夜》、2009年《天水圍的夜與霧》)、1992年邱禮濤的《等待董建華發落》、《性工作十日談》系列(2007年、2008年)等,赤貧無房者、悲情社區港民、新移民、“北姑”群體逐一進入影像。

《籠民》《天水圍的日與夜》《性工作十日談》

這一次,新人導演黃進,鎖定了躁郁症患者(精神病,就是廣東話裡的癲佬),可以說遙遙呼應了爾冬升在1986年的作品《癲佬正傳》。

馮淬帆飾演救助精神病患者的社工

如果說後者還以喜劇的包裝去平衡觀感刺激,那麼這次的《一念無明》就如同片名一樣——

是佛語裡的無名之火,燒了紅蓮寺。

故事很簡單,阿東(余文樂 飾)患躁鬱症,生活偏偏還慘兮兮。

作為家中長子,他辛苦養家、供養病母(金燕玲 飾),終日焦灼,卻一直不得寵。最終在重壓之下爆發,害得浴室裡母親摔倒猝死。

雖洗脫“弑母”的罪名,但“癲佬”的標籤卻要伴他一生。

從精神病院出來,阿東與拋棄家庭多年的父親(曾志偉 飾)共處廉租屋,在兩人步伐迥異的空間裡,父子相互猜忌、排斥、怨念……到最後,決心相伴。

可以說,故事很喪。

就像把你丟進一個充滿煤氣味的逼仄廚房,隨時可能引爆。

譬如,你不知道阿東什麼時候會發癲,而這樣具有章節性的“癡線,差一點”(差點就發瘋)有三次——

第一次,當眾發飆。

阿東參加老友婚禮,不滿賓客漠視臺上新人發言,只顧自己八卦,憤然上臺痛斥全場。

第二次,被女友批鬥,暴走。

阿東被前女友帶到基督教友活動上,卻被前女友當眾痛斥——當年因為幫他還債,數年生活難捱,要不是上帝她早就絕望。

請注意,這一次慷慨發言的是一個主流社會認可的正常女人(時不時口念阿門,感念天父)。而她的“翻舊賬”,表面上是帶阿東接受天父,實則更像一次蓄謀已久的“懲罰”,是一個正常人對病人的殘酷鞭笞。

我真的很恨你

結果阿東暴走,到超市大口吞吃朱古力——護工交代,多吃朱古力,可以幫助提高血清素,讓人感覺開心一些。

此時,陌生路人紛紛拿出手機拍攝,鄰居也看到了。

最後一次,被鄰居集體驅逐。

底層的鄰居們(更像是隔壁床鋪的難友)舉手表決,要包租婆趕走阿東父子。阿東在天臺與唯一對他無芥蒂的小男孩談心,傾訴不被接受的苦悶,結果被男孩母親和鄰居誤會,以為他要把男孩推下天臺。

不難看出,外在壓迫層層升級,瓦斯指數數次飆升。

三次“險情”的視角也很有意思,分別是——

你看不慣主流社會,主流社會審判你,最後,主流社會害怕你。

而最恐怖的是第三種,主流社會害怕你。

這才是真正的、毫無轉圜的排斥,也是阿東命運的必然方向。

如果父親曾志偉決心在晚年償還一點父愛,那麼父子倆就將自組桃花源,而我們知道——這種桃花源其實是很無奈的,融入主流社會的可能性極低。

為什麼?

他們“被害怕”了,他們本身已被視為一種病。

換句話說,社會對於精神病的瞭解和恐慌,在阿東父子身上具象化了。

說到這裡,似乎應該去講抑鬱症的話題。但專業問題還是交給專業人士,電影顯然不可能提供有關抑鬱症的醫學理論。

更重要的是,我並不認為電影僅僅在講這個群體,其實裡面,還隱藏著一個更大的問題——

城市遷徙,帶來的群體傷痕記憶。

導演玩了一個“把戲”,想窺見其中的玄機,鑰匙其實在金燕玲扮演的母親身上,而阿東父子只是障眼法。

不得不說的是,金燕玲把角色完成得相當出色,難怪能拿下金馬最佳女配。

那麼從哪裡看出這個秘密呢?

如果看過電影,你會發現——

前三分之二戲份,導演一直用閃回方式,來解答阿東到底有沒有弑母。

雖然已經預先告訴你答案是“沒有”,但導演還是不厭其煩去鋪墊那一天那一刻發生了什麼。

但,吊詭的是,整件事最關鍵的場景,即母親的死因並沒有用影像展現,而是被講述出來的。

一方面這種回避可以避免血腥,照顧觀眾人倫上的情感底線。

但另一方面,“弑母”的疑問恰恰將母親這個角色推向更大的功能性——

她,將不再是生理意義上的母親,而是文化意義上的母親。

是一個被講述的傳說。

這個傳說的核心,是文化的強烈割裂。

還記得希區柯克最偉大的電影之一《驚魂記》嗎——

片中一直都有一個“不存在的老婦人”強勢存在,事實上她是被塑造、被假借的符號,是兇手的另一個自我,是具有強烈控制欲的保護。

而與《驚魂記》神似,阿東的母親在浴室其實是消失了,這是很愕然的。

導演故意抹去了關鍵細節,我們只能聽到爭執聲,卻什麼都看不到。

除此,是一些零散畫面的閃回——

阿東決心走進浴室幫粘上屎尿的母親洗澡,他穿著襯衫西褲,看起來很憤怒,殺氣騰騰;

母親的聲音消失,阿東穿著襯衫西褲,站在浴室前,呆滯,然後又折返進去;

阿東衣服脫光了,穿著內褲暈倒在浴室,水龍頭的水肆意灑在身上。

就像《驚魂記》裡可憐的女客人在浴室經歷的一切,我們看不到兇手,只看到她驚恐表情的蒙太奇剪輯。

這三個鏡頭是可以被拼貼的,每一次拼貼,都可能產生一些新的解讀。

為什麼弑母是文化意義上的?

電影的其他部分其實有交代——

金燕玲愛哼唱上海灘的小曲,說自己曾是千金小姐,某天一無所有地來到香港,嫁給一個開長途汽車的底層男人,悔意綿綿。

金燕玲的臺詞強調了,突然、一無所有這兩個關鍵字。

若干年後,阿東父親也抱怨自己以前開長途汽車北上多風光,結果現在被內地同行瞧不起,居然被他們撞了,差點沒命。

無論是金燕玲還是阿東父親都在講一件事: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還有,阿東父親講鄰居小男孩的身世,說他母親也是新移民,這個師奶會用一根針紮在孩子頭頂頭發深處,念叨要好好讀書才能往上走。

阿東的弟弟,不管父母死活,身在美國,以另一種形式提示,有人逃出去了。

所以,阿東全家,加上身邊的港人,都面臨著一種可能比精神病更無力的局面:

消失。

到底是什麼在消失?

從上海到香港,從香港再到深圳,從香港到美國。

人群在城市間遷徙,生活境況上上下下,人們在社會經濟勢力的流通中被異化、被折損,承受著各自的命運。

阿東的老友因為金融危機突然跳樓,不是閒筆;阿東的前女友突然信教了,不是閒筆。

我覺得《一念無明》的主題在這裡——

每一次看似突然的個人選擇,就像發癲這件事一樣,背後都是人們在命運面前的應激反應。

從演技看,余文樂讓人眼前一亮,控制住了自己的顏值,與張志明賤兮兮的狀態截然不同,忍得住,能沉入角色。

老戲骨金燕玲、曾志偉當然也好,演這種閱歷豐富的角色,老辣、四兩撥千斤,看他們表演是一種享受。

但我不太滿意的是,那種超負荷的感覺——

導演要表達的資訊太多,有很多話本想藏著,卻又忍不住說。加之躁鬱症的題材,又層層加碼去刺激阿東的角色,種種設計刻意、不厚道,在人情上丟了分。

結尾給人的滿足感很不夠,好苦,好難受。而這種感覺是通過戲劇化強加的,跟許鞍華拍《天水圍》的流暢自然比,差一些。

譬如最後,導演還要來一點有意味的“閒筆”,天空中飛過一隻禽鳥(類似鷹隼),象徵意味很明顯,自由、力量甚至是一種殘酷性的解脫,這一細節恰好接著阿東被誤會要推小男孩跳樓的劇情。

插一句:有沒有專業毒飯能告訴我,香港的地貌環境會出現鷹隼這樣的飛禽嗎?

新人導演,拍文藝題材,希望多做一些,可以理解。但效果往往是,過猶不及。

我是Sir再囉嗦兩句的分割線

你要問Sir這張票錢會不會掏?Sir的答案是肯定的。

雖然《一念無明》貌似有點沉重,而且坦率地說,弱勢群體的題材,也並不大眾。

但,Sir還是推薦你看。

即便是普通人,從小到大因為學習工作,我們也總是被迫離開成長的地方。

一個人的搬遷是搬,1000萬人的搬遷,也是搬。

這樣的變遷,與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太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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