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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到底有多花癡?

本文轉載自九行(ID:jiuxing_neweekly)

作者: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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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藝術家的朋友庫索,一個旅日少女。她說,賞櫻簡直是日本人的人生大事。每年春天,即使趴在電腦前面,腦袋裡想的還是櫻花、食盒還有酒——上什麼班啊,賞櫻去啊!

新鮮出爐的京都櫻花

今天正好開滿了♪

幾天前的中午,手機跳出來一條雅虎新聞推送:“大家久等了!東京的櫻花,開花啦!”配圖上,兩個氣象廳男職員撐傘站在瀝瀝小雨中,表情虔誠,抬頭仰望著那棵指定為觀測標本的櫻花樹,伸出手細數是否開足了五六輪,柵欄外數十名攝影記者扛著長槍短炮對準兩人,甚至有人用支架高舉起麥,最外層擠著一圈圍觀群眾——排場之大,簡直讓人疑心是凶案現場。

這是2017年日本發表的第一條櫻花開花宣言,立即成了當日頭等大事,從午間新聞到熱門推特,從公司茶水間到午餐定食店,人人奔相走告:東京開花了!

▲鴨川邊的櫻花/庫索

在這一天,日本全國其他57棵櫻花樹下,同樣站著氣象廳職員。不同的是:他們為沒能搶到頭籌而懊惱,還將如此每天繼續觀測,直至那棵樹達到開花標準。

外來者難免覺得好笑,但這花癡一般的行為,卻是日本人對櫻花的真切嚮往之情:每年從2月起,網路上就會發佈櫻花開花預測,準確到每個縣的具體某一天,隔一周更新一次——好幾家機構同時在做這件事,便會有些競爭心,這家說今年是寒冬花開將比往年更晚,另一家就說正因冬天寒冷開花才早。

▲日本櫻花情報網站

身邊有位友人下了個APP,以“日本公益財團櫻花協會”評選的1000個賞花勝地為地標,即時更新每個景點的花朵長勢,用一種嬌嗔的擬人態:“再等等喲,人家今天已經長到80%了呢。”

比預測機構更激動的是各路商家,大約從半年前就盤算著如何在櫻花季發一筆。

商戰在2月正式進入白熱化,以星巴克15日在店頭推出的櫻花奶油拿鐵和星冰樂為序幕——沒幾個日本人會真的喜歡這種甜過了頭的味道,但拍照傳上Instagram還是能收到很多贊的。

▲星巴克櫻花星冰樂/庫索

為了搶佔更多市場,同一天便利店亦上架了星巴克櫻花特飲。櫻花杯的樣式越出越多,終於分為2月的上半場款和3月的下半場款,有種刮刮樂刮出“再來一次”之後,從頭再戰的感覺。2017年的櫻花杯特別款還賣到了全日空飛機上,國內航線3月限定,每人限購一個。

搶在開花之前,櫻花季已經迎來了高☆禁☆潮。櫻花主題全面入侵日常生活:櫻花口味紅茶、櫻花口味優酪乳、櫻花口味可樂、櫻花口味包子、櫻花口味三明治……經常去的咖啡豆專門店,包裝上下起了櫻花雨;每天都喝的伊藤園茶,瓶身一片粉嫩(你是綠茶啊,怎麼可以是粉色的呢!)此時人們互相寄明信片,無一例外都是櫻花飛舞。

▲星巴克在便利店販賣的櫻花飲品/庫索

我在3月的某天逛至清水寺,境內還是光禿禿一片,卻已經開始販賣櫻花標本,好奇問起,答:“是去年的櫻花啊。”——它們竟然用了整整一年時間等待!

櫻花大戰中最喪心病狂的當屬啤酒公司。日本五大啤酒廠商,幾乎全都推出了櫻花產品——在啤酒里加櫻花就實在太亂來了,於是它們只更換了瓶身設計。啤酒還是原來的味道,卻多了個樂趣:能將各家產品設計師的審美一分高下。麒麟直接變成了粉色啤酒罐,三得利只是描繪了幾朵濃豔的櫻花,冷藏後的惠比壽,白色的櫻花會變粉……

▲各大啤酒廠商櫻花限定(2015年)/庫索

至於全日本銷量冠軍朝日生啤,也在經過一番掙扎後,終於將30年來不變的銀色包裝換成了限時粉色——這一變化始於2015年,原計劃銷售30萬箱,結果賣出62萬箱;次年計畫銷售40萬箱,結果又賣出了60萬箱。櫻花的甜頭滋生了朝日的野心,它們今年的銷量目標是:70萬箱。

啤酒廠商大打櫻花仗,很大原因出於賞櫻喝酒是日本人的定番。去年我讀過一條新聞:“賞花醉客縱身跳入隅田川,現場出動屋形船救助”。又有另一條:“賞花飲酒急性中毒,共計急救搬送109人。”

▲櫻花優酪乳、櫻花啤酒、櫻花咖啡豆/庫索

若想見識日本上班族的真實醉態,沒有比櫻花季更好的時機,儘管歲末時人們也喝酒,但多是在居酒屋,大庭廣眾之下喝到醉醺醺滿街亂竄的場景,也算是季節限定產物。

這就是為什麼,對於不少日本人來說,櫻花季的回憶一點都不美好。他們悔恨交加地想忘記這些回憶:“喝醉了,一直在摸課長的頭。”“喝醉了,把孩子扔下一個人回家了。”“喝醉了,爬上櫻花樹掉下來了。”“喝醉了,對著垃圾桶傾訴了一夜心聲。”“喝醉了……”

▲日本人在櫻花下喝酒/庫索

日本人把賞櫻叫做“花見”,並非字面意義上的看花而已,它必須要具備某種意義上的儀式感,正如人們達成的“必備三元素”共識:群櫻、飲食和群集。

除了家族和友人,如今這種活動更多地存在於職場之間,衍生出一種說法:新職員入社後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去櫻花樹下占座。

賞櫻名所一席難求,在一棵好看的櫻花樹下鋪上野餐毯之前,有好幾個要權衡的前提:距離車站的距離,距離便利店的距離,距離停車場的距離,距離廁所的距離……到了週末,提前一晚就去占座的景象,也是不足為奇的。

▲賞櫻的屋形船/庫索

“花見”始于平安時代,直至江戶時代之前,都還只是一種貴族間的小眾活動,今天京都的很多賞花名所,以平安神宮為代表,從前是只有貴族才能進入的地方。

平常農民會在櫻花滿開的時節,帶著食物和酒登上附近山丘,賞花和飲酒都是其次,主要是進行名為“春入山”的神事——將支配著冬天的山神送走,召喚支配田耕的田神。說到底,是一種自然敬畏。

原本用來祭祀田神的料理,如今發展成了高級的花見便當。大多數人不再自己動手下廚,百貨公司的地下一層是便當百寶箱,人均3000日元,就能吃到日本最高級料亭的味道。

▲下鴨茶寮的春季便當/網圖

去年某雜誌評選花見便當排行榜,東京新開花料亭的木箱鯛魚壽司便當和京都下鴨茶寮的扇形紅豆飯便當分別拿下東西第一,兩家都是要花幾萬日元才能吃一餐的百年老鋪。

也有高級的花見便當會賣到5000至8000日元之間,大多需要提前3天預約,內容真的是超級豪華,裝在木箱或是竹籠裡,外麵包著上等的風呂敷,深究食材,多達20幾種,皆為旬物,多數未曾見過。

賞櫻活動細數不盡,賞夜櫻和搭屋形船是最常規的兩種,也是模仿古時貴族風情。我搭過帝國酒店的花見屋形船,需要提前數月付款,明確表示概不退還。沿著大阪市內的澱川往返一程,約一個半小時,人均6000日元。

▲賞櫻的屋形船/庫索

河岸兩旁栽滿了櫻花,滿開時也算是勝景。開船後不久端上來午餐,是簡單的義大利料理套餐,有種東西結合的微妙感。那天極冷,花開得稀稀落落,並未感受到古人心境,回家卻多吃了兩顆感冒藥。

過了幾日,聽說滿開了,又去岸邊賞了夜櫻,樹下擺滿了賣小吃的屋台,正如夏日祭典般熱鬧——在日本鮮少遇到難吃的餐廳,我懷疑它們全部出來擺屋台了。

▲賞櫻的屋形船裡吃午餐/庫索

▲賞櫻的屋形船/庫索

櫻花季的京都就更加恐怖了,三個月前已經不太能訂到便宜的酒店。日本過去的大文豪必然都寫過到京都賞花之事,如今攤頭雜誌每年的春季號依然雷打不動是京都賞花特輯,四月第一周的哲學小道上,夜以繼日擠滿了自拍的觀光客。

京都人必然也是瞧不起東京的櫻花的,就算上野公園每年湧進300萬賞花客又如何呢?“你們的櫻花都在公園裡,我們的櫻花可是和古寺在一起。”所以東京的櫻花只能走流行文化路線,倒也走得不錯。

2013年日劇《最完美的離婚》播出後,年輕人都多了一個在目黑川賞櫻的夢,背得出那封信的一個段落:“光生,我們倆並排走在目黑川的時候,我偷偷看過你,看DVD的時候、讀書的時候,我總是偷偷看著你,心裡自然而然地充滿了喜悅。嫁進可以看到櫻花的家裡,和討厭櫻花的人一起生活,但我比你所想的更加依賴你。”

▲《最完美的離婚》劇照

目黑川兩旁都是民家,要想住進可以看到櫻花的家只能求助民宿網站——我查到過一家,岸邊的櫻花樹直接伸進二樓陽臺上,平日裡房價不過2萬日元,四月初飆升至10萬日元,還真的有人提前半年就預約了。

關於日本人為何對櫻花執念至此,有過各種各樣的精神性和民族性分析,說這種要經過漫長寒冬才能綻放卻短短兩周就凋零的早死的花,正是武士道精神的一個隱喻。

但也有人厭倦了過度解讀,給出更一針見血的總結:日本人這種民族啊,根本就是對“期間限定”四個字不能抵抗,賞櫻的花癡心情,跟看到秋季限定栗子口味的哈根達斯定會忍不住掏錢包的心情,並無兩樣。

▲鴨川邊的櫻花/庫索

在日本生活得久了,漸漸對櫻花的“季節限定“升起感激之情:幸好滿開期只有一周。

倒不是別的,單純因為它實在是一種太容易令人審美疲勞的花,第一天還會興致勃勃跑去大阪城圍觀,感動至熱淚盈眶,三天之後,睜眼看到這世界還是粉豔豔一片,竟然有些心生絕望。

懂了些規矩,苦於應付職場酒局,料定賞櫻勝地擠滿了人,每年想看看的就只剩下固定的那幾株,為它們的如約而至鼓兩下掌,一拍兩散,再待來年。

▲鴨川邊的櫻花/庫索

我每年固定要看的幾株櫻花,長在鴨川上游支流的河岸邊,離遊客稍微遠了些,離生活稍微近了些,也因為有某些回憶在其中。賞櫻這件事,最後都會變成回憶作祟。

曾有賞櫻地徵集人們的花見回憶,我一直記得其中有段留言:“是母親還在和病魔鬥爭時候的事情,選了個天氣好的日子一起去賞櫻。在大風中,櫻花滿開了。我們就這樣在櫻吹雪中一起吃了便當,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午睡中的母親,臉上出現了久違的血色。那是母親最後的花見。”

▲4月6日,京都櫻花/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