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臺詞水太深，看完我話都不敢說
都說熱播的《人民的名義》，尺度大。
尤其是裡面各種刺眼臺詞，從第一集影射雙規官員因“抑鬱症”跳樓，就已經讓很多觀眾驚掉下巴。
更沒想到，後面一波接一波，比如第九集“開會戲”，與會者直接談到有地方幹部亂搞男女關係，搞權色交易。
而Sir的好基友@錢德勒卻發現，最值得玩味的臺詞，不在於那些針砭時弊的扎眼的官場亂象，而是……
為官者的門道與內涵。
文 | 錢德勒
P.S. 本文可能有部分劇透！
毒舌電影獨家專稿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請允許我小小嘚瑟一下，早在《人民的名義》剛開播（3月28日）四集後，我就在朋友圈立了flag：“過完小長假，一周內《人民的名義》將成為全民話題。”
火爆程度其實已經超出預期，侯勇火了，許亞軍火了、吳剛火了，最驚奇的是達康書記居然成了表情包……
其實，這部劇爭議很大。
有聲音評價說該劇題材取勝，藝術品質卻有失水準。比如演員表演參差不齊，特別是扮演反貪局局長的陸毅顯得稚嫩、程式化，一路被老戲骨吊打。
這些的確有。
不過，有個評價我不太同意——
臺詞水，人物打官腔。
我覺得，題材決定了表現形式。既然是政治劇，主人公絕大多數都是市委幹部，甚至官至省委廳級，那麼所謂的“官腔”，恰恰也是職業自帶的行為模式。
陸陸續續看下去，還真有一些臺詞讓我拍案叫絕，感歎這些為官者太有“學問”，太擅長春秋筆法。
一場會議、一個飯局，官人們用寥寥數語就能刺探“敵情”，就能斷送一個人的政治前途，就能拉開架勢下套架秧子——
從戲劇性上說，好看的地方就在這。
就選幾句臺詞分析一下妙處吧。
“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
窮怕了”
冰箱門打開，面對一摞摞人民幣時，趙德漢（侯勇 飾）無可抵賴。
“一碗炸醬麵”的清官戲被戳破，到這會兒按說該謝幕，但老狐狸還有“安可”，拿出自己的農民出身，為無恥行為辯解。
這句話，劇中對應了兩個人：
一個是被抓現行的這位貪官，公開以“人民的兒子”自居，高調唱清廉，給貪污腐敗打掩護。
比如，趙德漢的原型是原能源局煤炭司副司長魏鵬遠。曾有媒體報導，在他家裡搜出兩億現金，5台點鈔機連續點14個小時，有的還燒壞了。魏鵬遠平時上班就是開奧迪，後備箱放著折疊自行車，佯裝環保出行。
而這位農民的“壞兒子”倒下，還有一位“壞兒子”暫時線上——
公安廳廳長祁同偉（許亞軍 飾）。
大家對他的印象是，急功近利、見風使舵、溜鬚拍馬、機關算盡……拼了命往上爬。不少網友更是調侃：“求達康書記公佈祁同偉哭墳視頻”。
還有毒飯問，為什麼本該吃苦耐勞的“農民的兒子”，反而一個個倒了下去？
難道僅僅是因為“窮怕了”，因為農民劣根性？
不，其實有個反例：老幹部陳岩石也是窮苦出身，卻一路正直兩袖清風。
需要注意一點，祁同偉這個窮小子娶了比自己大十歲的妻子，是他主動製造的“政治婚姻”，因為妻子的父親當年是省政法委書記，娶她就是為自己謀取政治籌碼。
按他說法，一個“農民的兒子”，沒有任何政治資源，如果不“急功近利”，還有更好的出頭機會嗎——
在這個世界上
誰不想由著自己的性子活著
但我們不行
我們沒有那種有權有勢的老子
我們得靠自己，對吧？
所以個性對於我們來說
那是一種奢侈品
真的玩不起
或許，就連清廉也是一種奢侈品。
在祁同偉看來，這個農民的身份，既是“好好追求人生”的理由，也是“被逼走上邪路”的藉口。
“我準備組織全省的政法幹部，
認真學習你的這個講話”
這話出自祁同偉的老師，省委副書記高育良（張志堅 飾）。
紅色保密電話的另一頭，是空降“漢東省”的省委書記沙瑞金（張豐毅 飾）。
這句話初看平常，但機心卻重。
此時，貪官丁義珍已潛逃，明明十萬火急，會議上高卻主動提出要彙報給剛剛上任的沙瑞金。
首先，可以拖延時間。
其次，他和李達康產生分歧，而外界有傳言李將升任省長，所以高育良不便在這個時候鬧僵，妥善的辦法是，把問題移交給上一級。
最後，當然就是為了向新來的省委書記表忠心。
而沙書記也很機智——自己剛到地方，行蹤被地方官員瞭若指掌，深感要謹慎；對案件也不宜武斷，於是表達了自己還不瞭解情況，希望高能主動承擔責任，負責到底。
沙書記的成熟老辣，略見一斑。
“達康書記，
說得明確一點，
你當時是市委書記趙立春的秘書”
這話的上一句，是李達康（吳剛 飾）批評祁同偉靠吹捧上位，為前省委書記趙立春父母哭墳。
話沒說完，就被高育良插嘴，點明他當時是趙立春的秘書。
李達康批高育良的學生，於是高也反將一軍。
兩個人暗中的拆臺，也牽扯出“漢東省”政壇的兩大派系——
以高育良為代表的“漢大幫”，還有李達康為代表的“秘書幫”。
前者大多畢業於“漢東政法大學”，後者則是前省委書記趙立春的舊部。
劇中還不止一次指出了官場拉幫結派、山頭林立的現象。
“我也是老百姓”
第12、13集，高小琴是絕對女一號。
這話的背景是，祁同偉得意忘形，擺出師兄架勢，在侯亮平面前大談“個人英雄主義”——
真理有的時候就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裡，老百姓在哪啊。
少數人是誰？是帝王將相，是統治者，是當官的。
祁同偉完全沒意識到，侯亮平真是來吃飯的嗎，是來查案的！他這一番話徹底暴露了自己目無群眾、黨性盡失的面目，現場氣氛秒尷尬。
這時高小琴挺身，故意賣萌發嗲，舉手表態說自己“也是老百姓”，然後說，祁廳長“也是老百姓”。
一個女老闆，覺悟都比廳長高，側面反映出高小琴背後必有高人指點。
“法無禁止即自由”
一個現代社會的常識應該是，法無禁止即可為，法無授權即禁止。
但要注意，前一句話是對公民說的，後一句話是對政府說的——
政府的行政，要經過法律授權，未授權的，政府無權干涉。
但達康寶寶的這句話，顯然調換了兩句話的適用對象，大大突破了政府（尤其是一把手）的權力邊界。
李達康認為，既然要搞改革、搞發展，就必須大刀闊斧。這個時候，官員的權力越大、越專斷，就越方便、越好使。
可問題是，如何保證這樣的“自由”的權力，一定落在清官手上呢？出逃的丁義珍不就是得益於沒有束縛的權力嗎？
貪腐和獨裁，哪個更可怕？
所以呀，劇還沒播完，達康寶寶先別太自信，這句話最後會被打臉也不一定。
“這貪腐還有一份功勞呢”
話出高育良。他全劇四平八穩。而這句話出口，屬於他極少出現的漏洞。
這句話就是著名的“潤滑劑論”，即，適當的腐敗是改革的潤滑劑。
也有人說，“腐敗是第二生產力”（如果科技是第一的話）。
沒有點好處，誰還願替政府幹活呀？達康寶寶又一次亮了——
（你最近）工作情緒不高呀
不收禮不吃飯
但這也就是高在家裡會說的話。
高在政府做事時，當面的唯物主義辯證法一套套，但在家裡默認的，卻是官場的厚黑學。
“傾蓋如故，白首如新”
語出高小琴。祁同偉說自己雖然和侯亮平是大學故交，但畢業後各走各路，這次侯帶著尚方寶劍來漢東，就是來攪局。
高小琴就拽出這句古文，源自《史記》，大意是：有些人認識很久卻像陌生人一樣，而有些人卻一見如故。
這句話很有意思。跳出純粹的“反腐”話題，這句話也概括了官場、仕途上的人際關係。
尤其是漢東大學，這個虛構的學校，竟然貢獻了政法委書記、公安廳廳長、省反貪局局長、最高檢反貪局的偵查處長。這也是有中國特色的政治生態，在某些高校的某些專業，昔日同窗很可能成為日後官場同仁。
傾蓋如故的政治資源，決定了仕途、派別、政治生命。
對反貪局而言，單靠分辨誰是公僕、誰是蠹蟲還不夠。不僅要看得懂，哪些是互相提攜的一幫，還要知道，哪些是互相傾軋的幾派。
因為抨擊腐敗也不是絕對的，它也會變成政治博弈的道具。在書中，反派最後就是靠製造侯亮平的貪污偽證，差點反敗為勝。
祁同偉私下對老師高育良說，誰都知道人是從爹媽肚子裡來、回到墳墓裡去，不就是“從群眾裡來、回群眾裡去”，是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連討老婆也看是否能賺取政治資源——而這，是他從大學分配失敗後，就培養起的價值認知。
這難道不也是我們熟悉的?
大學一個專業，一起學習，看似平等，但畢業後分道揚鑣、上升下沉，這一切都是從正式步入社會那一刻就開始鋪墊、醞釀的。
屁股決定了思維，職務決定了價值觀，跟的帶頭大哥，決定了你未來之路。
你還剩下最後一點點空間，就是自己的良知選擇。
官場如此，職場亦如此。
不知道你們怎麼想，我看的時候，覺得它有些地方跟《紅樓夢》有些像。
祁同偉像賈雨村，婚姻是籌碼，有才、缺德；
高育良像賈政，假正經，維護封建的“門徒”利益關係；
高小琴像王熙鳳，智慧來源生活，機關算盡太聰明。
而一個大學出身的，在官場上謀職的同門們，各奔東西，則應了“飛鳥各投林”的判詞。
我是Sir還要說兩句分割線
錢德勒說完，Sir再來兩句。
他說看出《紅樓夢》，Sir倒沒看太出。
因為從貪官污吏大廈將傾的黃粱一夢裡，Sir沒有看到什麼詩意的美，卻看到了“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高超技術。
咱們普通老百姓的語言藝術，和當官的一比天差地遠——
表面說同意，其實是麻痹你。
表面是尊重，其實是架空你。
表面是舉賢，其實是找替罪羊。
表面是承認，其實是推卸責任……
Sir也讀過原著，印象裡高育良和沙瑞金的一段對話，水準很高（以下純憑回憶，可能與原文不符）：
沙：老高啊，說到派系，我聽說漢東有個什麼“政法幫”，領頭人是你？
高：主觀上沒有，客觀上肯定有。我不偏袒我的學生，但別人眼裡他就是我的學生。
你讀到什麼？
Sir讀到的，是從“主觀上”否認了幫派的存在，但又暗示了幫派確實存在——我的權勢不容你沙瑞金小覷。
從“客觀上”肯定了自己的大公無私，又推卸了腐敗學生可能引火上身的危險。
短短兩句話，四層意思。
不得不說，侯門深似海。
“會說話”與“聽懂話”，本是人的本能。
但一進官場，這兩項本能，肯定都得回爐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