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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潔的《西遊記》,其實只是大寶庫的一扇門

地球人都知道,86版《西遊記》的導演是楊潔。

在拍畢《西遊記》之後,楊潔還完成了《回流》、《春阿氏》等十餘部影視劇,但已經無人提及。她從53歲拍到58歲的《西遊記》,成為了她一生最著名的作品,也成為了七零八零後的童年記憶。直到如今每逢寒暑假,86版《西遊記》仍然在各個台不斷重現。

楊潔的《西遊記》,成功地塑造了整整一代人對孫悟空和西天取經的認識。很多人不見得知道原著者吳承恩的名字,對電視劇的場景卻記憶猶新經久不忘。尤其近年來隨著互聯網文化的發展,“你是猴子搬來的救兵嗎?”“大王派我來巡山”等一系列臺詞和表情包的普及,86版《西遊記》更顯得歷久彌新。

楊潔認為,她導演的《西遊記》是忠於原著的。十年前,她在接受《新週刊》採訪時曾表示:

“胡搞、惡搞的東西太多了,《西遊記》有多少版本都說不清了。從《大話西遊》開始,日本臺灣都有很多,一會兒豬八戒要當爸爸了,一會孫悟空要談戀愛了,小猴子要出來了……太不尊重名著了!”

“我們當時是確定了‘忠於原著、慎於翻新’的原則,不可能胡編亂造。《西遊記》因為有豬八戒這樣的人物在裡頭,很容易拍俗、拍鬧、拍髒,我堅決反對這種路子,我主張美,讓豬八戒混得可愛、憨得可愛。現在這些惡搞真是把《西遊記》弄髒了。”

不論《大話西遊》的粉絲們如何評價,楊潔走的確實是“美”的創作路線。這一初衷讓電視劇獲得了巨大成功,但要說到“忠於原著”,則值得商榷。作為文本存在的小說《西遊記》,與楊潔導演的電視劇《西遊記》之間存在巨大差異,後者只是前者的美化故事版,拍出的只是原著的一層皮。

在小說《西遊記》裡,孫悟空遠遠不是電視劇裡的那副惹人愛的“猴哥”形象。在白骨精那一次,他是這樣告誡他輕信妖怪的師父的:

“師父,你哪裡認得?老孫在水簾洞裡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台,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癡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裡,盡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乾了防天陰哩!”(第二十七回)

至於豬八戒,也不是只知道吃的主。在“四聖試禪心”那一回,黎山老母率領三位菩薩試探師徒取經決心,豬八戒要求把三個女兒都配給他。

他丈母道:“豈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個女兒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說的話。哪個沒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幾個,你女婿也笑納了。我幼年間,也曾學得個熬戰之法,管情一個個伏侍得他歡喜。”

幼年即習得房中久戰之術,豬八戒哪裡是混得可愛、憨得可愛的品種?分明是男女經驗極其豐富的老司機。

至於沙僧,被貶下界到流沙河,不愛吃河鮮魚蝦,卻開始喜歡吃起人來。在唐僧之前有九個發下宏願普度眾生的取經人,最後都成了沙僧的美食。

“饑寒難忍,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第八回)

“樵子逢吾命不存,漁翁見我身皆喪。來來往往吃人多,翻翻覆複傷生瘴。”(第二十二回)

在小說原著裡肆意任行、無所不為的猴妖、豬妖跟河妖,到電視劇裡都成了一個個行走的表情包;而在電視劇裡對女兒國國王有心無力欲罷難舍的唐僧,原著裡卻無半分憐香惜玉之情:

“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這長老憂惶惶只思拜佛。一個要洞房花燭交鴛侶,一個要西宇靈山見世尊。女帝真情,聖僧假意。女帝真情,指望和諧同到老;聖僧假意,牢藏情意養元神。一個喜見男身,恨不得白晝並頭諧伉儷;一個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時脫網上雷音。二人和會同登輦,豈料唐僧各有心!”(第五十四回)

所以在《西遊記》主要人物的形象塑造上,電視劇跟小說存在相當差距。真正跟“忠於原著”沾邊的,反而是周星馳近年來的《西遊》降魔降妖系列,那裡面的孫悟空造型,才算還原了原著的幾分風采。

電視劇《西遊記》拍的只是原著最表面的故事,而藏在表像之下那些隱晦複雜的情節,則基本未予涉及。

不看正文,只看回目,《西遊記》就像是一部講述丹道修煉玄機、破譯修行路上各種障礙的百科全書。“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姹女求陽、元神護道”、“法身元運逢車力,心正妖邪度脊關”……全是道教的修持術語。

不明白這些術語的含義,就像金庸《射雕英雄傳》裡拿到九陰真經還要諮詢馬鈺“姹女嬰兒何解”的梅超風:字你每一個都認識,但不知道合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比如“法身元運逢車力,心正妖邪度脊關”這第四十四回,講的是唐僧師徒車遲國降妖的故事。題目中關係到兩個道教修煉的術語:河車搬運、夾脊雙關。

河車搬運,指的是修煉時運轉真氣的一種方式;夾脊雙關則說法不一,大致是指脊柱正中一帶。總之要使真氣運行過夾脊,是修煉時難度頗大的一環。所以這一回是隱喻外道行邪法,導致修煉人的河車搬運工夫被延遲耽誤,所以這個國度叫做車遲國。

這一回一開頭,孫悟空首先碰上了五百個拉車的苦力和尚:

“行者漸漸按下雲頭來看處,呀!那車子裝的都是磚瓦木植土坯之類;灘頭上坡阪最高,又有一道夾脊小路,兩座大關,關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車兒怎麼拽得上去? ”

後來悟空打死監工的道士,解放了五百和尚之後:

“那大聖徑至沙灘上,使個神通,將車兒拽過兩關,穿過夾脊,提起來,捽得粉碎,把那些磚瓦木植,盡拋下坡阪。”

而在突破夾脊之後,真氣上行進入大腦。人頭圓象天、腳方象地,因此真氣運行的路徑猶如“通天”。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過車遲國之後,下一站就是“通天河”的原因。

一部西遊記,處處是這樣的機關隱喻。而這些,統統都超出了電視劇的能力範圍。

再看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僧的出身,全部來自於道教而非佛教。孫悟空的師父是菩提祖師,而豬八戒和沙僧的自我介紹這樣寫:

“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上至頂門泥丸宮,下至腳板湧泉穴。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溫溫熱。嬰兒姹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離龍坎虎用調和,靈龜吸盡金烏血。三花聚頂得歸根,五氣朝元通透徹。功圓行滿卻飛升,天仙對對來迎接。”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開大道金光亮。先將嬰兒姹女收,後把木母金公放。明堂腎水入華池,重樓肝火投心臟。三千功滿拜天顏,志心朝禮明華向。”

三個百分之百的道門弟子,全都因為犯了錯誤,而要佛門來搭救,並保護一個佛門指定的取經人前往西天取經。另外在一路上的降妖伏魔中,跟和尚相比,道士作為反派出現的次數明顯更多。崇佛抑道的轉變從何而來?這是小說《西遊記》裡的大秘密之一。

其他的秘密還有:

為什麼大鬧天宮的時候孫悟空什麼妖怪都打不贏,在山下壓了五百年之後就像受了宮刑,什麼妖怪都打不贏?

為什麼在六耳獼猴之前孫悟空動輒就去找觀音菩薩作救兵,而在那之後觀音菩薩從此就銷聲匿跡,孫悟空被打哭也再不往南海去?

為什麼阿儺迦葉索賄不成就給無字真經,而如來對此聽之任之甚至為其開脫?

……

看電視劇可能也能提出類似問題,但休想在螢幕前找到答案。

楊潔的86版《西遊記》並沒有“忠於原著”,而是重新打造了一個親和可愛、適合兒童觀看的《西遊記》童話版。在當時資訊尚不豐富、億萬兒童除了作業外也沒太多事可做的寒暑假,楊潔的《西遊記》即便想不成為一代人的集體回憶,幾乎都不可能。更重要的是,如果當時按原著來,估計不會有人喜歡:大眾的接受能力其實相當有限。

但是《西遊記》之所以成為經典,絕不僅僅是因為那些能被搬上電視螢屏的故事情節。上海作家趙良深一度喜歡看根據名著改編的電影,有時一天連看幾場。他後來曾經承認當年看這類電影的初衷是為了偷懶,以為看了電影就不必讀原著了,到最後終於後悔,感歎道:“這怎麼行呢?”

在《西遊記》的每一字每一句之下,都可能暗流湧動,都可能潛伏著與字面意思大相徑庭的真意。如果說電視劇《西遊記》是童年時代的愛物,適合引導兒童對經典產生興趣;那麼原著小說,就是成年人反復通讀才可能查知其味的、一座更精深的寶庫。從《西遊記》到《水滸》、《紅樓夢》都是如此,文字間埋伏的細緻含意,電視劇實在難以還原其萬一。

所以如今若要紀念楊潔,最好的方式也許就是去仔細讀一遍原著。導演楊潔這部長映不衰的作品,猶如《西遊記》這座寶庫的一扇門。但門再怎麼好看,畢竟也只是門。寶庫裡潛伏著怎樣的精彩,若一直在門外,便永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