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話西遊：殘酷的不是失去，是愛過
毛姆說：感情有理智根本無法理解的理由。
1994年是個港片的哀傷年份，產量從前一年的巔峰狀態，開始斷崖式下滑。港片黃金年代過去了。但那年的周星馳很火，從香港火到內地，從“星仔”混成“星爺”，跟前輩成龍、周潤發並稱“雙週一成”。
當時，得周星馳者得票房。
但這些都是表面風光，周星馳知道他戲路被限制了，不斷自我重複。他的喜劇，通吃男性老中青觀眾，可是女人當他小丑。
老搭檔劉鎮偉掐指一算，給他指了條明路——演悲劇。
不愧是鬼才編劇兼導演啊，那分析功力跟開掛似的，把周星馳從心裡沒底說到信心爆棚。
多年後談起《大話西游》，周星馳還很篤定當時的判斷：
我還是有一個出發點，就是我覺得這個電影一定會賣錢，很成功。
所以他把身家全往上押，自己剛組建的彩星電影公司也參投了。
《大話西遊》預算4500萬，後來據說加到6000萬，反正都是不差錢的大投資。
要知道，1993年，港片僅一部《唐伯虎點秋香》票房超過4000萬而已。
看得出來，他在賭。這是他自立門戶、突破瓶頸、搶佔內地票房，一箭三雕的大手筆。
西安電影製片廠(現為西部電影集團)看完劇本大綱，深感不知所云、不可理喻，但是鑒於周星馳的號召力，他們決定跟注。
可是“始作俑者”劉鎮偉心裡，反而沒底。他也沒想到會搞這麼大，只是想嘗試拍一部悲喜劇而已。
他說，小時候看《西遊記》就覺得唐三藏麻煩，如果他是孫悟空，一定把他殺掉。故事寫成這樣，沒想過無厘頭，沒想過後現代，是“從心而發”。
我在想，我不能寫一個孫悟空殺人的情節，我只有把他人性化，加了一段愛情給他，其實出發點是這樣，顛覆而已。
意外的是，今天我們已經不再會爭論，《大話西遊》是否“毀原著”。相反，就像孫悟空一樣，不管怎樣目無尊長、搗蛋撒野，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顛覆過後，你更看清了什麼是顛撲不破的真相。
至尊寶看似有很多次選擇：選擇愛誰，白晶晶還是紫霞？選擇是誰，至尊寶還是齊天大聖？選擇做什麼，殺唐三藏還是繼續取經？
但結果呢？他沒得選。
所有東西都是命中註定的。
救白晶晶，不過是讓他有理由穿越到500年前，遇見紫霞。
救紫霞，不過是讓他主動戴上金箍，接受束縛和宿命。
“上天安排的，最大嘛。”
“回歸體制”，這是《西遊記》自娘胎裡帶出來的主題。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變成鞍前馬後的孫行者，那是他的命數，他唯一的出路。
500年前和500年後，無非是時間的百年變遷。
用月光寶盒穿越回去尋找初戀，就像一段暫時走上岔路的插曲，最終等著他的，是回歸西行取經的正統。
這就註定《大話西遊》是愛情悲劇，而且其悲劇性源自不可逆轉的命運。
戲裡，是紫霞、白晶晶、春三十娘、鐵扇公主，跟孫悟空/至尊寶。
戲外，朱茵、莫文蔚、藍潔瑛，跟周星馳。
朱茵和莫文蔚不多說。
倒是藍潔瑛，星馳早年主持《430穿梭機》時就認識、追過她，但被無視。
除了唯一公開承認的羅慧娟，那些年的周星馳，不像現在整個撲在電影上，可以說是花邊不斷，追過張曼玉、追求鐘麗緹的舊聞都留在了八卦週刊裡。
而《大話西遊》拍攝期間，都以為是後來拍了好多周星馳電影的莫文蔚借機上位，沒想到還是“師姐”技高一籌。
周星馳被拍到吃飯、騎單車的照片，注意後車座攬腰的手，到底屬於誰呢？
情感上來說，“應然”是紫霞仙子朱茵。
可事與願違，“實然”是藍潔瑛。
《大話西遊》拍攝期間，銀川街頭
這世間的許多事，哪是道理就講得通的？
周星馳電影太喜歡這類“三美團圓”的戲碼，比如《九品芝麻官》最後，鐘麗緹、蔡少芬、苑瓊丹和張敏同框，宛如全家福。
可惜《大話西遊》這次戲裡是愛情悲劇，戲外更悲，還是狗血淋頭式的悲。
朱茵和周星馳三年地下情以分手告終，情傷深重消沉三年。2008年朱茵在《志雲飯局》提及往事，信息量巨大。
說是跟男友外出拍戲期間，有天提早收工折返酒店，男友房門怎樣敲都不開，隨後只見對方慌張應門，進房後她發現床鋪很熱，心知不妙，然後走去廁所又發現門“無故”反鎖，應該有人躲在裡面，所以傷心離去。
此言一出，輿論指向了莫文蔚、藍潔瑛，“捉姦在床”的說法也就此傳開。
這個謎團，除了當事人，外人恐怕難以知曉。
就像在《大話西遊》中，誰知道朱茵的那些戲份，是“劇情如此”還是“有感而發”？拍攝的進度和她的感情變奏，時間順序是怎樣的呢？
流下這一滴眼淚之前，是否真的發生過什麼？
會不會看過至尊寶的心之後，恍然若失？
會不會是“我猜中了前頭，可是我猜不著這結局”，戀戀不捨？
又或者，會不會是聽夕陽武士說“相逢恨晚、造化弄人”，心有不甘？
初登場時的紫霞，蘆葦蕩裡撐開一支竹篙，明豔靈動，幻想“我的心上人是個蓋世英雄”，天真篤定。
但到了後來，眼角眉梢全都是哀怨、憤恨、不解、不舍。
朱茵不是體驗派演員，但人生在這次盛裝出演中途，給了她意想不到的體驗，有時候已不是表演，而是整個人紮進了情境。
那些時刻，究竟是紫霞還是朱茵？
談戀愛，不就是分分合合，喜怒哀樂。朱茵說她這一場都經歷過了，雖然說起時難免有怨：
他硬要把感情往地下發展，也是我難以忍受的原因，這種掩藏的感覺太難堪，沒有尊嚴，根本不人道！
劉鎮偉後來拍《越光寶盒》，找朱茵再演紫霞，怕她不應，乾脆先約出來喝酒，喝到盡興才說。朱茵回去想了一晚，點頭。
現在片中只有她跟鐵扇公主蔡少芬的一場戲，其實劉鎮偉還寫了重回城樓的戲，但臨到開拍，又主動刪掉。
他怕那樣的情境會太過觸動她的情緒，雖然城牆上不會有至尊寶。
《越光寶盒》劇照
某綜藝節目現場，重現《大話西游》橋段，朱茵濕了眼眶。原來時隔多年，有些東西以為淡忘了，卻不過是結了疤，依舊留在那裡。
把進度條退回到1995年1月21日，這是個特殊的日子，《大話西游之月光寶盒》跟《紅番區》在香港同檔打擂。
周星馳招牌夠硬，《月光寶盒》開局票房不錯。但很快觀眾就不樂意了，明明來看喜劇，褲子都脫了你又想來賺我的眼淚？直呼被騙，心理陰影很大。
要到很多年後，人們才會發現，周星馳總喜歡用喜劇的方式拍悲劇。他的無厘頭，其實是笑著流淚，以玩世不恭對抗殘酷。
比如他曾談到父母：“我的父母都是很有藝術細胞的人，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很有娛樂性，就連打架都很有看頭。”
《月光寶盒》最終2500萬收場，跟周星馳的預期相差太多，下部《大聖娶親》的2900萬，仍然不堪回首。
他賭輸了嗎？他認為是。彩星公司在開山之作就傷了元氣，一年後他抽出股份，創立了現在的星輝海外有限公司。
先前，他已跟劉鎮偉簽好新戲《回魂夜》，再碰面時一句不提《大話西遊》，像只鬥敗的公雞，不可描述的尷尬橫在兩人中間。
劉鎮偉明顯覺得周星馳已不信任自己，說話時眼神躲閃。他無從辯白，悄悄在《回魂夜》裡不斷給自己“加戲”。
一會兒投射在主人公Leon身上，堅信自己是抓鬼天才，卻被外人當神經病。
一會兒化身龍套，在樓梯間央告女友阿美相信自己。
“我這個人不會說謊，你相信我，我從來也沒有說過謊啊，你就相信我嘛。”
最後，他甚至借Leon之口，讓莫文蔚演的Kwan拿電鋸砍自己，這其實是想對周星馳說：你不信我，你覺得被我騙，那你砍我算了。
拍完，劉鎮偉去了加拿大陪老婆孩子。兩年後，從王家衛的電話中得知《大話西遊》在內地翻案，心中竊喜，總算還了他當初承諾給周星馳的東西。
劉鎮偉原本想了兩個故事，“大愛”和“小愛”：臭猴子無奈忍痛選擇放棄，不過是“小愛”；唐三藏為解蒼生之苦主動放棄，才是“大愛”。
因當年技術實現不了他的幻想，於是暫且留下，等多十年才有《情癲大聖》。
老友王家衛的《墮落天使》，其實也是《重慶森林》裝不下的故事。他們都這樣，沒拍完的，有機會總要拿出來再拍。
而“大愛”的梗埋在周星馳心裡更久。
再等多幾年才有《西遊降魔篇》。
曾經說“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段小姐對唐三藏說：“一萬年太久，愛我，就現在。”
那不是自我重複，而是真正失去過，懂得無可挽回，方有的感悟。
主題曲，他也懷舊，選十幾年前的《一生所愛》，粵語歌詞重填國語。
“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變作“從前直到現在，愛還在”。
4:33一生所愛—盧冠廷來自毒舌電影
那是在說愛情的保質期。
許戈輝曾問周星馳，最喜歡《大話西遊》哪句對白？
回答是戴上金箍那段——
“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擺在我面前。”
一開始這個對白就是一段騙人的謊話，他（至尊寶）就是非常非常肉麻地說出來，但是這個又是假的東西，那最後這段假的東西就變成人最真心的東西。
周星馳也說過追悔莫及，說過重新選擇，但同樣沒有“如果”。
所以，那份惆悵還在生長，那本真經也還沒取到。
《大話西遊》結束了嗎？沒有。
它戲裡戲外留下的愛情命題依舊被討論、被延續著。
二十多年前，誰能猜到呢——
一齣戲被摻進了人生，演成了自己的故事。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編輯助理：吃下水的美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