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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生煎,讓上海人不知吵了多少架

上海灘眾多小吃裡,大概要數生煎最有煙火氣。

圓潤雪白的生煎在油鍋裡熱烈歡騰,一揭蓋子便聽得劈啪作響,蒸騰的熱氣激出芝麻和蔥花的香。而窗外一群人已經伸長了手要把小票塞給服務員,生怕搶不到這新鮮出爐的一鍋——這便是一枚生煎的巔峰時刻了。

但熱愛往往會導致超乎尋常的執著。愛吃生煎的人站定了一個派系,就容易指摘別家做法的不妥。吃著老字型大小長大的老上海與年輕人聊起生煎,十有八九要發展到吵架的地步。

皮子厚還是薄?湯汁多還是少?收口褶子應該朝上朝下?隨便拎一個辯題出來,都足以引發舌戰。

而在眾口紛紜之下,生煎的謎團反而越滾越大:

說全發酵皮子是正宗,那半發酵工藝又從何而來?

說不加肉凍是傳統,為何許多老字型大小亦有明顯湯汁?

原是街頭小吃,又怎會演化出“名門正派”的條條框框呢?

為盡力厘清這些謎團,我們回溯了生煎的發展史,又背起相機深入後廚,為你還原今日生煎三種不同風格的製作工藝。至於愛吃哪種,不過是各隨所好罷了,有什麼好爭的?

一、生煎全解析

也難怪圍繞生煎的議論最多,一個生煎包從發酵到煎制,從外皮到內餡,幾乎每一步都有分歧。今天,就由企鵝君掰開揉碎了給你講。

面 皮

► 全發酵

麵團加酵母揉好後,醒發約15分鐘,切劑子擀皮,包好後再醒發約半小時。大壺春是此派代表。

口感:因經過兩次醒發,口感厚而鬆軟,近似包子。

► 半發酵

麵團加酵母揉好後,直接切劑子擀皮,包好後再根據氣溫醒發一會,一般夏天是15分鐘左右,而冬天可能長達30分鐘。相傳蘿春閣便是“半發酵”的始祖,而東泰祥、友聯、豐裕等皆屬此派。

口感:厚度適中,較為鬆軟,近似白吉饃(肉夾饃的饃)。

► 不發酵

其實生煎少有完全不發酵的死面,即便是小楊生煎也會加少許發酵粉。揉面後直接擀皮包餡,隨即下鍋煎,沒有專門的靜置發酵過程,讓麵團在製作中稍微醒發。小楊生煎為此派代表。

口感:較薄而韌,近似蒸餃但略微鬆軟些。

肉 餡

口 味

煎 制

當然,肉餡的調味、麵粉的選用,都會對成品造成影響。不過,最關鍵的無疑是面皮。發酵程度的不同會導致面皮口感相差甚遠,連帶著肉餡、煎制方法也要隨之調整。

為此,企鵝君選取了全發酵、半發酵和不發酵三大流派的代表——大壺春、東泰祥和小楊生煎,客觀探討其製作工藝的差別。當然,選擇這三家店,僅僅是因為他們的知名度最高,在工藝上也最有代表性,並不涉及口味評判,更不代表企鵝君的推薦。

不是測評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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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生煎流派PK

全發酵 | 大壺春

談上海生煎,永遠繞不開大壺春。近百年的光陰寸寸流過,生煎的流行風潮變了又變,但大壺春年復一年地做著傳統的全發麵生煎,有一種老字型大小特有的氣定神閑。

每天早上五點半,負責打面的師傅就忙碌起來了。水、麵粉加酵母揉好,有時會打入昨晚留下來的少許老面以增添風味。大壺春的面皮配方並不固定,全由師傅根據當天的天氣,憑經驗調節。揉好面後醒發十五分鐘後,麵團略微膨脹鬆軟,方可拿去切劑子包餡。

正在醒發的生煎們

肉餡則是絕不外傳的秘方。四川中路店內有中央廚房,每天由老師傅將前腿肉打成肉餡,冷凍運輸至各家分店。都說大壺春是不加皮凍的“清水”生煎,其實皮凍也加,只是少,還用了三種醬油調味,是老上海熟悉的甜鮮口感。

包餡

包生煎的師傅幾乎不用稱,全憑手感。25克的皮配25克的餡,一包一個准。白嫩的生煎在指間成型,蘸了綠蔥花白芝麻,尤其玲瓏可愛。為何要在入鍋前就蘸上芝麻?據說,這樣才能讓面皮在油煎時充分吸收芝麻和蔥花的香氣。

包好後,生煎還要繼續發酵半小時以上。原本結實的小個頭髮得圓潤起來,七八十個生煎擠擠挨挨地塞進大鐵鍋裡加熱,楠木蓋子蓋上,不一會就爆出吱吱的滾油聲。雖說大壺春一向是褶子朝上煎,但蝦仁生煎為示區別,也是褶子朝下,並沒有什麼原教旨主義的堅持。

淋過一次水,待水蒸氣把面皮蒸熟後,生煎便可出鍋。一個個如飽滿臌脹的小包子,鬆軟面皮帶著發麵特有的麥香。底部鬆脆,因吸收了一部分肉汁而具有了更豐腴的口感。內裡肉餡浸出少許湯汁,肉質緊實。

據說以往有會“做人家”(節儉)的老先生,把外皮吃了,肉餡打包回去,還可以燒一鍋菠菜肉圓湯,想來不是虛言。

臨走時,發現門口立著“本店獲評必比登(米其林系列)美食推介餐廳”的牌子。跟經理問起店裡的生意有沒有變化,他倒是很淡定:“好像是好了一點吧。”的確,如大壺春這種老字型大小,對於米其林的依賴度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高。那些風雨無阻排著隊的老上海食客們,甚至不一定知道什麼是“米其林”,也沒有興趣去考證各種生煎流派孰優孰劣。

於他們而言,這就是從小吃到大的熟悉味道,僅此而已。

半發酵|東泰祥

重慶北路上的東泰祥裡,敞亮的生煎製作間就坐落在店堂中央。生煎製作的所有環節,從揉面、打肉餡到煎制,全都在這裡完成。

大壺春做生煎主要憑經驗,而東泰祥更接近於現代化的管理模式,每一步都慎重嚴謹。中筋麵粉、水和酵母的比例皆有規定,揉得光滑白嫩,擀成大片又滾成長條,分成20克的小劑子。廚師手邊擺著電子秤,時不時就要扔一個劑子上去過秤,保證分量如一。

包餡

肉餡也用了前腿夾心肉,加適量皮凍,又用醬油調鮮。東泰祥並不一味追求皮薄餡大,餡料分量只比皮略多一些,而且永遠只有兩種經典口味——鮮肉和蝦仁。店家說:“我們不創新,把傳統的口味做精做細就成功了。”

正在發酵的生煎們

從揉面到擀皮,並沒有專門的發酵時間。所謂“半發酵”,主要的發酵過程在包餡之後完成,根據季節和天氣不同,控制在15-30分鐘左右。半發酵面皮控制起來並不比全發酵輕鬆,既不能過頭發酸,也不能失了鬆軟。每天溫度、濕度不同,發酵程度全由師傅拿捏分寸,牆上掛著溫度、濕度監測儀,保證一年四季的生煎都是熟悉穩定的口感。

東泰祥正是憑這半發酵工藝,成功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

約一刻鐘到半小時後,生煎略微長胖,便可下鍋。一隻大鐵鍋最多可塞入上百個生煎,兩大杯油豪邁淋下,爐火燒旺,鍋裡的聲音便熱鬧起來。東泰祥也用木頭鍋蓋,但特別之處在於頂端釘上了一層鐵皮,據說是因為木頭有縫隙,加上鐵皮才能更好地防止蒸汽外逸。

臨出鍋前,撒一把芝麻蔥花。這黑芝麻也有講究:雖不及白芝麻貌美,但略香一些,店裡堅持每天現炒,香氣更是勾魂。

半發酵的面皮微帶鬆軟氣孔,而褶子朝下的底板煎出了脆麻花般的口感。咬開後湯汁滴答,卻不會噴湧而出,倒進勺裡,也不過是鋪滿底部的一小勺。一切都是拿捏得當,絕不失了分寸,仿佛低調的炫技。有人說東泰祥的生煎是“折中主義”,倒也頗為形象。

不發酵|小楊生煎

儘管打了好幾次電話溝通,又到店裡試圖聯繫負責人,不知為何,小楊生煎依然拒絕了我們的採訪,於是,企鵝君只能憑藉小楊生煎以往接受過的官方採訪,盡力還原其製作流程。

皮薄湯多是小楊生煎一直標榜的特色。可這話若從生煎原教旨主義者口中說出來,就有點嘲諷的意味:“生煎饅頭當然是發麵的好伐啦,死面額只好叫鍋貼!”

其實說小楊生煎是死面,有些委屈人家。他們麵團也加了發酵粉,只不過說是“秘方”,不肯透露成分。而從我們觀察到的製作流程來看,麵團攪拌好後會手工揉勻,切成長條,然後直接分成劑子包餡。包好後的生煎會排入鐵盤,但並沒有專門的發酵時間。客流高峰期時,從包好到下鍋的時間相隔很短,雖非絕對“死面”,但也見不到發酵的氣孔。

如此做成的外皮較薄,不會吸收湯汁。更重要的是,面皮不需掌控發酵程度,也不必關心溫濕度,即包即煎,省去許多麻煩,這也是小楊生煎能開出上百家連鎖分店的重要原因之一。

這是去掉碟子的生煎淨重噢

另一個原因則在於小楊生煎設立了工廠基地,肉餡全都在中央廚房自動化生產,配送到各家分店。肉用的是後腿肉,只是皮凍比例高了,就沒法像老派生煎那樣緊實。但小楊生煎的餡料倒是包得最多,一隻的皮是20克,餡料約莫有40克,自然有皮薄餡大的觀感。

不過,皮一旦薄,煎起來就只好褶子朝下,否則底部不夠結實,鏟出來時極易弄破。皮薄的另一個後果是,生煎在鍋中被蒸汽吹得飽滿臌脹,但一出鍋就醜醜地癟塌下來,幸而於味道倒是無損。

一碟生煎端上桌來,得借用小籠包“先開窗,後喝湯”的吃法,免得心急咬下,一包湯濺了同座一身。未經發酵的面皮薄而韌,底板偏脆硬,也有不少人欣賞。只不過,吃慣了老派生煎的人容易覺得湯汁太多,甚至斥之為“油氽湯包”。

但也正是這些特點,使得小楊生煎近年來火遍上海,甚至成為外地人眼中“上海生煎”的代表。當然,美食創新絕不應受傳統拘束。但至少在當下,小楊生煎的確還難以代表上海“本幫”的生煎。有一些分店裡掛著“記憶中的上海味道”的標語,但這20年的記憶比起百年的大壺春、東泰祥,畢竟還太過年輕。

三、生煎的身世之謎

最後,讓我們再回到生煎的起點。

在古代,有餡料的包子亦稱“饅頭”,而吳語區沿襲古語,也將生煎包稱作“生煎饅頭”。

而在很久很久以前,生煎饅頭只不過是攤販沿路叫賣的街頭小吃。20世紀初,滬上聞名的“蘿春閣茶樓”邊有個生煎小攤,在浙江路(今浙江中路)462號,因物美價廉,來茶樓的人常會叫上一客。生煎攤老闆唐妙泉在征得茶樓老闆黃楚九同意後,便將饅頭攤命名為“蘿春閣生煎饅頭店”。另一說法是黃楚九主動邀請生煎師傅在茶樓下辟出門面,為茶客供應生煎。

1946年《上海特寫》中有一篇文章,讚頌蘿春閣生煎“能稱王於上海”,特點是“肉餡大,皮子薄,兼有汁鹵”,可見當時口味皆以皮薄餡大為貴,對含有湯汁的生煎也欣然接納,並沒有什麼正統不正統的講究。

而今日老上海所推崇的大壺春,其實算是蘿春閣的旁支。據說大壺春的創始人是蘿春閣老闆的侄子,但《黃浦區商業志》上卻寫著大壺春創始人也是唐妙泉。1931年,黃楚九去世,蘿春閣茶樓易主,而大壺春恰在1932年創立,也許是唐妙泉離開蘿春閣後,便在四川中路上自立門戶。許是為了和蘿春閣相區別,許是後來受動亂影響,總之,大壺春生煎走的路數與蘿春閣相異,湯汁不多,肉餡緊實,面皮卻發得更厚,吃下去很能飽腹,在那個物資不豐富的年代,倒也頗受歡迎。

相傳早年大壺春其實叫“大壼(kǔn)春”,這張三十年代末的照片即為佐證

大壺春開起來後,蘿春閣生煎也並未歇業,兩店呈分庭抗禮之勢,其後的鴻興館、春江、友聯、豐裕等,大多不出此兩派。只是後來蘿春閣搬到四川北路橫浜橋旁,隨後又銷聲匿跡,大壺春作為歷史最久的老字型大小,便升格為滬上生煎江湖的掌門人。後來的人吃慣了大壺春,便將之推為正宗,甚至站定了“清水生煎”的流派,將“渾水生煎”貶為二等。

其實,生煎這種民間小吃,只要合了各人口味便好,何必如宗教教派一般你爭我鬥?若要較起真來,蘿春閣的“渾水”做法反而是上海生煎的祖師爺呢。

或者,也許再過數十年,吃著小楊生煎的一代人長大,以皮薄湯多為特點的新派生煎又會轉而成為他們口中的“正統”,這便是我們不能預測的了。

文 | 丁小穗

攝影 | 霈璿,Arthur

設計 | 心悅

編輯 | blubl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