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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炳添:換腳起跑

拍攝

年4月2日,從早晨起就是萬里晴空。陽光還不算強烈,但已充分滲透進潮濕的空氣中,深圳體育館的露天賽場像一個盛滿黏稠熱氣的巨大容器,身在其中能感覺到溫暖但實實在在被炙烤的熱度。跑道上架設著幾台攝像機,場地邊搭起了一長溜白色帆布帳篷,手拿劇本塗塗改改的人,皺著眉頭盯著監視器的人,負責呼喊銜接的人,像忙忙碌碌的工蜂,穿梭在這個拍攝工地裡。

很容易在人來人往間找到蘇炳添。大多數時候,他都被一群人簇擁著。人們在他周圍約半米的地方圍成圓弧,隨著他的言行共振。當他移動時,人群像潮水一樣隨之起伏。當他跑動跳躍時,人群中傳出驚歎和騷動。遠遠看到他露出笑容,周圍人的笑臉像一圈漣漪,層次分明地蕩漾開來。

他在為一個著名運動品牌拍攝廣告。裡約奧運會大約120天后開幕,這個四年一度的全球體育盛會,既是人類身體能力的極限展示,也是人類競爭心的集體釋放。動物行為學家和社會學家們早已經論證過,人類天生具有鬥爭本能,但在近代文明的條件下,人類的攻擊性若還採取狩獵時代的方式,在生物學上已不再適用,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找個地方釋放這種本能。在這層意義上,萬眾矚目的奧運會也許就成了再好不過的“釋放”場所。運動員就像“生存就是不間斷鬥爭”本能的“代理人”,他們攜帶著挖掘多年的身體天賦,進入奧運會這個光榮且殘酷的巨型絞肉機,在看臺上或者電視機前千萬民眾的呐喊吼叫中,賭上自己的尊嚴去爭取勝利。每到這一超級賽事前,大型運動公司都會進入繁忙的拍攝季。他們從品牌庫裡成百上千的合作運動員中,挑選出最可能具備奪牌能力或關注度的運動員。如果在8月的街道路牌、電視螢幕或者地鐵燈箱上,能頻頻看到某位元運動員的影像,那他是幸運的勝利者。

蘇炳添是可能的勝利者之一。去年5月他在國際田徑聯賽尤金站跑出9.99秒,3個月後又以同樣的成績,站上了北京世界田徑錦標賽男子百米決賽的賽道。9.99秒在男子百米短跑史上,早就不是什麼值得驚歎的成績,但卻包含著人種和基因學上不同尋常的意義。過去這個項目的9秒區一直為西非黑種人佔據,在蘇炳添之前,只有兩名非西非黑種人選手跑進過9秒區。一名是法國名將勒梅特裡,他是唯一破十秒的白種人。另一個是黑種人加太平洋棕色人種混血。蘇炳添則是黃種人的第一人。從日本短跑名將伊東浩司在1998年曼谷亞運會上跑出10秒整紀錄以來,黃種人用了17年,才確定跨過這道速度的門檻。

2015田徑世錦賽男子100米半決賽中,蘇炳添以9秒99的成績晉級決賽,成為首位晉級世錦賽百米決賽的亞洲人,也是首位在百米項目上跑進9秒區的亞洲人。

人們像期待魔術師玩黑布袋把戲那樣,期待他還能從身體中不斷挖掘出新的奇跡。蘇炳添也有這樣的自信。他今年年初的冬訓練得很好,感覺爆發力更強了。不僅是身體能力的提高,3月的波特蘭世界田徑室內錦標賽上,他在預賽不利的情況下,複賽時還破了亞洲紀錄。他覺得自己調整狀態的心智慧力也有增強。身體傷痛也穩定在了可容忍的範疇,只是膝蓋有點兒積水,略作休息就可以緩解——這是大賽前難得的理想狀態。

百米短跑被稱為田徑場上的“王中之王”,奧運會百米短跑比賽進行時,其他專案都要暫停。它是最具觀賞性也是最難以被理解的項目。一群擁有極高身體天賦的運動員,將全身力量濃縮在不到10秒的時間內釋放出來,向人類速度的極限發起衝刺,其體內震懾人心的高速運轉,到底賦予運動員精神和肉體怎樣的負荷,外人無從估量。作家村上春樹曾在奧運會現場觀看過男子百米決賽:“跑得究竟是快還是不快,老實說我不太清楚。的確是轉瞬即逝,無法同別的東西比較對照。當然,從令人瞠目結舌的身體動作來看,無疑可以明白這是迫近人類能力極限的速度。然而若問是否真的很快,我卻不可思議地毫無真實感。我們擁有的,只是一群肌肉發達的運動員似乎在向眼前某種極限挑戰這樣朦朧的認識而已。”

村上春樹只能從選手到達終點後如粉身碎骨般痛徹的表情,從他們的虛脫感和精疲力竭之後的歡樂勁兒中,“才得以明曉他們跑得何等迅疾”,並且從中感受到某種類似“宗教性,啟示性”的感動緩緩生出。這種感動在不同運動員身上,被賦予了不同的形狀。有博爾特在終點前展開雙臂,減速迎接9秒58那樣完美的、近乎神跡的、讓人不可思議的感動,也有像蘇炳添這樣,以看似平凡的身體創造出的樸實但更具滲透力的感動。

專注力

賽場外的蘇炳添,是一位身材並不特別醒目的年輕人。皮膚光滑,略帶黝黑,看起來也給人健康強壯的感覺,但不能就此確定他是一位亞洲頂級的短跑運動員。如今國際優秀短跑運動員的平均身高約為1.85米,蘇炳添身高1.72米,這意味著和大多數專業選手比,他的步幅有先天的限制。這個時代的“短跑教科書”博爾特身高1.96米,跑完100米只需要42步,而蘇炳添至少需要47步。幾年前為了改善跑步節奏,他還犧牲了一點兒步幅來完成起跑腳的技術轉換。現在他需要48步才能跑完全程,和同為中國“百米雙雄”——擁有1.86米黃金身高的隊友張培萌相比,他也需要多跑4步。

因為身高的限制,蘇炳添的職業道路並不順遂。他初中才加入學校田徑部,開始接受身體訓練。當時的中山市古鎮初級中學並不以短跑見長,只有一個體育老師統管田徑的各類項目,沒有短跑專職教練,也有些年頭沒有拿到過市里的短跑獎牌。蘇炳添入隊兩年都沒有參賽資格,只是每天跟著田徑隊訓練一個小時,沒人督促,也沒人鼓勵。這樣默默跟練了一年多,直到初二才有機會跟著老師去看鎮上的運動會,給參賽選手做後勤,幫忙在沙地上砸長釘子固定起跑器。雖然初三時在市運會上跑出了僅次於第一名0.01秒的成績,市體校的教練仍然幾次拒絕接收他,覺得他身材太矮,將來沒有發展空間。他不是那種天才型選手,看一眼外形就讓人心悅誠服,但對有能力洞察運動員素質和短跑奧秘的人來說,蘇炳添無疑是個充滿魅力的選手。

2016年1月24日,蘇炳添在2015體壇風雲人物頒獎現場。

短跑憑的是神經本能。運動員如何在快速跑動中,將力量有條有理地分配給身體,使奔跑速度在不到十秒的時間內層層遞進,既是一門技術,更是一種感覺。雖然現代短跑理論已經明確將100米跑程分出了起跑、加速跑、途中跑和衝刺幾個階段,甚至連每個階段的大致距離都有所規定,但運動員在哪個時間點給身體換擋,仍然是一個非常個體化的問題,其中細緻而微的差異性,就像同一棵樹的樹葉擁有的不同葉脈。一個頂級的短跑運動員不僅要有肌肉、力量、技術,還要有相當敏銳的神經去感知身體,找到最合適自己的節奏,並在競爭激烈的賽道上,在咫尺之間的對手用速度蕩開的氣流前,捍衛住自己的節奏,堅定地跑出自己的氣流。從這個角度說,百米專案既需要極旺盛的求勝心,更要求極強的向內求索和凝神的能力。

 “說到注意力的集中程度,蘇炳添不會輸給國內任何短跑選手。”中國田徑短跑隊領隊鄒振先說,“他的注意力不是一般的高。”他至今嚴格遵守著一個專業運動員枯燥的作息規律,每天早上不到7點起床,晚上11點就寢,為保證下午的訓練狀態,中午要睡大約一個小時午覺。每天訓練結束後寫訓練日記,記錄自己的在訓量,接下來應該怎麼練,應該注意些什麼。“訓練上的自覺性是蘇炳添的一大優點。”教練袁國強說,“他看中一件事就會認真去做。比如想著破10秒,他的訓練就圍著這個目標展開。即使是比較枯燥的力量訓練,他每次都做得很足,很認真,不會說坐在那裡聊天或者拿著手機看。”當第一次跑出9.99秒後,為了穩定這種感覺,他每天晚上睡覺前會反復回想奔跑的全程,將感覺在記憶中固定下來。更換起跑腳期間, 甚至平常走路都在練習,“那時旁邊人都問你在幹嗎?我說我在練習起跑啊。”

蘇炳添今年27歲,性格中不乏年輕人特有的戲謔和調皮,也有寄居大城市的外鄉人相同的煩惱。前幾天他剛去廣州郊外的番禺看房,施工現場的灰塵飄進眼裡,導致眼睛發炎紅腫。拍攝間隙,他一邊用毛巾包著冰袋敷在眼睛上,一邊和熟識的人討論那些退役的專業運動員的出路和收入,忿忿地抱怨廣州的房價貴得多麼離譜。但一旦站上跑道,他的外貌就幡然一變。類似於關閉了身體對外的通道,或者說罩上了一層鎧甲,整個形象變得厚實沉重,就像痛下決心徹底進入另一個角色那樣。

蘇炳天與教練袁國強同為廣東人,都是小個子選手,這對師徒有著不同尋常的默契。

失敗感

“你的壓力?動力?”女導演揮著瘦削的胳膊,在空中劃出幾道略顯焦躁的弧線,“你的野心是什麼?”這是拍攝的第二天,從場外轉到了場館內,進入採訪環節。場館內幾乎所有人都像默劇中的人物,貓著腰,踮起腳,用手勢和眼神交流。偌大的館內悄然無聲,每個角落都屏息凝神,等待蘇炳添講出一個關於壓力、動力和野心的故事——這是現代世界的運轉規則,是個人命運起伏的推動力,是運動精神與現實世界的共情通道。

蘇炳添講了一個自己更換起跑腳的故事。“剛開始練體育的時候,我的左腳跟右腳是一樣的。但那時看大家起跑都是左腳在前面,我想特別一點兒,就把右腳放前面。一直都非常順利,沒有什麼障礙,所以就這麼固定下來了。直到一兩年前我發現因為我的前面60米太快了,我就想怎麼讓這個快拉長到一百米,讓這個速度更加地有節奏。所以我那時候就想怎麼改變起跑的第一步。”

“其實對正常人來說,換一個腳對起跑是沒有什麼改變的。但對我來說,最大的改變就是通過換腳改變了以前起跑快速的節奏。以前右腳在前,所以邁出去的第一步是左腳,現在是左腳在前,邁出去的第一步是右腳,這樣使身體的本能反應或節奏會得到一個改變。把一個以前很成熟的技術突然間改變過來,在剛開始的時候會很不習慣,但就是這樣的變化會讓身體得到另外一種感覺,把前面那麼快的節奏慢慢、慢慢地改變過來。”

張培萌與蘇炳添並稱中國雙雄,他也是第一個跑出10秒成績的中國運動員。

“當時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麼蘇炳添你現在成績都這麼好了、技術已經很成熟了還要改變技術?因為對他們來說可能想要保守的方式,但對我來說是想挑戰個人的極限。所以哪怕是失敗或成功我都想嘗試一下。” 

“我是在2014年的5月份左右有了這個想法,也詢問過很多人,最終讓我決定改變的是李金哲的外教Landy。他給我做了個測試,在我沒有防備的時候在我身後推了我一下。看到我邁出去的第一步是右腳,他就說我可以改過來。他說為什麼我之前要把右腳放在前面,蹬出去的第一步是左腳呢?這是不符合規律的,改過來才是神經自然的反應。我聽後覺得非常對,所以就決定改變過來。”

在全場幾乎密不透風的安靜中,只聽見蘇炳添碎碎低沉的講述聲。他努力將這次賭上整個職業生涯的冒險的所有細節按照攝像機的要求呈現出來:在一次訓練結束後坐大巴車回宿舍的路上確定了換起跑腳的想法;為了改變肌肉的記憶力,每天晚上睡覺前都在腦海中練習,慢動作重複起跑的一步、兩步、三步;走路時也會故意模仿一下起跑動作,體會右腳頂一下發力的感覺……他講了很長時間,但總讓人覺得這個故事中缺少點兒什麼——那種眾人沉默中所蘊含期待的、充滿激情和煽動力的東西。最後工作人員給了他一張紙,上面寫著兩行字:“有人問我,你是不是瘋了?我想,如果我不嘗試著去改變自己,去探察自己的極限,那我才是真的瘋了。”蘇炳添對著鏡頭念完這句話,如釋重負地笑著說:“寫得很好!”

“所以,你是為了在勝利之上追求更大的勝利,才決定冒險換起跑腳的嗎?”第二天訓練結束後,趁著他按摩放鬆的時候,我這麼問他。

“不是。”他猛地抬起頭,從隊醫手裡掙扎出半個身子,講了一個更漫長的關於失敗的故事。

“2013年,我在莫斯科世錦賽上因為搶跑被罰下場。我把被罰下場的照片存進手機裡,在很長一段時間常常拿出來看。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這樣的錯誤,要記住這一刻,是最失敗的。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一蹲下就怕搶跑,有意無意地慢起跑。”

“為了消除這個陰影,2014年我比了很多比賽,歐洲拉練賽跑了四五場,60米的室內賽跑了四場,總共跑了十一二場, 比往年的參賽場次多一倍。但那一年成績並不好,輸了那麼多場比賽,才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節奏的問題,所以萌生了要改起跑腳的想法。”

 “剛開始換腳時,怎麼發力都不會。因為以前的技術都很成熟,一開啟就很自動化地出去了,就像電腦開機一樣。現在系統崩潰了,不知道怎麼跑,想現在換過來了,就需要慢慢編制一個新的系統,慢慢地發力。然後再慢慢地構造出去的第一步、第二步和第三步。剛開始改變很不順利。我換腳後第一場比賽在美國,60米跑了6秒71。這個成績對我來說真的非常差,當時我很懷疑自己,很沒有自信。”

2014年到2015年是蘇炳添的狀態低谷。他參加了比以往更多的比賽,也經歷了比以往更多的失敗。在世界最高水準賽場上的搶跑陰影和換腳後對起跑發力點的重新尋找,都影響著他的速度。2014年亞運會後,他與張培萌跑接力時,連交棒都交不過去。甚至就在跑出9.99秒之前的幾個月,他還考慮過退役的事情。2015年初的美國冬訓,他又進入一個狀態低谷。“感覺渾身有勁,可一跑就跑不動。在美國集訓時,跟一個美國跳遠女運動員一起練起跑,跑出的成績是10.80秒,連那個女選手都跑不過。那時候很迷茫,很難熬。”

更換起跑腳的故事,與其說是對勝利的追求,毋寧說是對失敗感的忍耐和對抗。換腳不是一個瞬間的靈感,不是將左腳代替右腳蹬踏到起跑器上的一個簡單動作,而是他職業生涯中一段漫長的俯身,是為了擺脫一次失敗而引發的一系列失敗。在賽場上,勝利固然讓人心生敬意,也代表著最無可辯駁的正義,但競技者歸根結底還是靠失敗感推動的。直到有一天,身體在形形色色的角落撞上極限,逐漸走向衰敗,無力再對失敗感予以正面的回應。

中國國家男子田徑4×100米接力隊隊員。

奧運會

拍攝結束的第二天早上,蘇炳添恢復了訓練。他一個人在跑道上練習變速跑——慢慢啟動,然後突然加速,讓身體在不同的速度間反復切換。這種方法可以提高運動員肌肉的有氧代謝能力,但也容易造成腸胃的痙攣而嘔吐——這在短跑隊的訓練中不是件新鮮事。但蘇炳添從來沒讓自己嘔吐過,他一直很小心地看護著自己的身體,不抽煙,不喝酒,不在外面吃東西,也不追求大運動量的訓練。每次去體育館,他都會帶上一名隊醫,幫助他做訓練間隙的身體恢復。每跑完一段,他就走到場邊,背部緊貼牆壁,或者撐開雙腿,將上身伏貼地面,隊醫像推動磨盤一樣,鉚著勁兒反方向掰動他的雙腿和身體。

“接下來的兩周很重要。”教練袁國強說。年初的冬訓主要是靠長距離運動量來儲存體能,現在則是要練習跑快。肌肉需要滿負荷的強度,將冬訓儲存的體能轉化為速度。“從4月下旬到5月,要讓狀態出來,5月再保持速度曲線往上,一直到8月奧運會。”但從3月18號以來的近一個月時間裡,他們中斷了正常訓練,每天為各種品牌拍攝做著表演性的跑動,剛剛結束的這次是最龐大,也是耗費精力最厲害的一次。僅一個他從場地邊走到起跑器前的鏡頭,就來來回回拍了二十來分鐘。“走得專注一點兒!”導演這樣叮囑他。

實際上,從初中時在鄉村學校的籃球架下被啟蒙教練發現開始,或者更準確一點兒,從2004年12月9號(這是蘇炳添至今還能脫口而出的日子),表哥給他買了一個手機,將他送進中山市體校那天開始,蘇炳添就一直專注在一個近乎封閉的世界中——只要聽從教練的指示,不聲不響地訓練就行了。幾乎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也沒有多少休閒娛樂的閒暇,只是考慮如何比別人更快地跑到終點。但當他有機會在鏡頭前表演專注時,這樣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作為一名社會中的成年男性,作為亞洲頂級的短跑運動員,他不得不肩負著相應的責任生活下去。那些在拍攝現場像潮水一般隨著他進退的人群,那些需要他在鏡頭前表現的有關壓力、動力和野心的現世精神,那些需要他考慮的關於城市生存、昂貴房價的問題,像現實的微塵點點滴滴滲透到他的生活中,從他的身上奪取了大量時間與能量,就像從海上刮來的冷風,每時每刻從人的肌膚上奪取一點兒體溫一樣。

他要搶回因為拍攝被佔用的時間,將身體調整回他熟悉的比賽備戰軌道上。按照自己的身體慣性,他一般在“賽前的一個月達到訓練量的頂峰,然後逐漸下降,到賽前第十二天達到最低,然後再慢慢向上,讓身體在比賽時達到它的最佳狀態”。

蘇炳添冷靜地敘說著接下來的訓練計畫。他瞭解自己的身體,知道它的節奏,也知道它目前具備的能力。去年8月的北京世界田徑錦標賽男子百米半決賽上,他在博爾特相鄰的跑道上扛住了強大對手的節奏干擾,大半程領先對方,再次跑出了9.99秒的成績,並因此站上了決賽的賽道。媒體將各種讚美和想像加諸在他身上,稱讚他“用超強的起跑技術帶亂了博爾特的起跑”。在電視直播時,解說員激動地大叫“他幾乎擊敗了博爾特!”但提起那場“榮耀之戰”,蘇炳添輕描淡寫地說:“這些頂級高手,預賽時都收著,那不是他的真實實力。”

中國田徑短跑隊領隊鄒振先說,運動員站上起跑線時,輸贏心裡都已經大致清楚了,剩下的只是自己和自己作戰——和自己的夢想作戰,和自己的傷痛作戰。從這個角度說,不管是蘇炳添,還是他曾經的偶像阿薩法·鮑威爾,或者是這個時代短跑賽道上的王者博爾特,看起來在同一個場域中相互競爭,擊敗對手或者被對手擊敗,其實每個人都委身於各自時間的河流,如何將自己送到起跑線前才是一切。

從左到右:張培萌、蘇炳添、莫有雪、梁勁生

2016年4月的這天,蘇炳添一個人在喧囂散盡的體育館跑道上練習著。這個27歲的年輕人,有堅定的信念、不將自身磨煉到滿意絕不甘休的專注力、敏銳的末梢神經,外加隱藏在強壯成熟身體內的少年心氣。在某些方面,在某種意義上,他還是個孩子。他說起自己這些年返鄉時和童年時的玩伴相聚,同伴們在面容和身材上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他們問我,為什麼還沒什麼變化?我說,我還沒脫校服呢。”

27歲已經是一位亞洲短跑運動員接近退役的年齡。大部分選手會在這時開始感受到身體的變化:體能下降,傷痛增加,成績可能止步不前,求勝心因此漸漸淡薄,開始為自己離開跑道後的人生做打算。蘇炳添說自己也兩次考慮過退役的時間。一次是2013年。他的一批同期的師兄弟,包括他在廣東省隊的室友都退役了。另一次就是現在,“我曾經對自己說,如果換起跑腳不成功就退役。”但他通過對自己的不斷挖掘,延長了運動生命,將27歲的自己保持在“還沒有從這項運動中抽離”的專注狀態。8月即將到來,那時站上奧運會起跑線的他能得到什麼?如果有什麼確定值得讚賞的,就是他沒有畏懼。被拋進奧運會這個巨大的勝負旋渦中,卻沒有閉目閃躲,而是迎著它沖上去。可能會輸,但同時也贏了。竭盡全力同強大的對手們拼搏,同時也成為值得他們尊重的對手。身體的某些部分在通往賽道的路上被磨損,甚至死去,但卻活在死去的每一個角落裡。

編輯:曾鳴 採訪、撰文: 李凡 視覺:梁爽 攝影:賈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