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看五遍才能找出真凶
昨天說了部國產懸疑片。
真·懸疑粉雲舅看完,一臉不服氣:
就介個,來來去去才仨主角,算啥。
我偶像羅伯特·奧爾特曼拍的片,七八十個人物,照樣玩得溜,人家那才叫“妙片”。
Sir有點懵:等等,奧特曼?
然後臉上留下了他的巴掌印。
好吧,既然這麼牛,今天就請雲舅出馬,讓他給你們好好說說。
這個“每部片都絕對值得看五遍以上,還能看出新花樣”的牛逼導演。
這是被打腫了臉的分割線
今天雲舅給大家介紹一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導演。
羅伯特·奧爾特曼
Robert Altman
(1925-2006)
很多人可能摸不著頭腦。
一句話簡單介紹——
他是這個世界上拍群像戲拍得最好的電影大師。
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二能實現坎城金棕櫚、威尼斯金獅和柏林金熊獎大滿貫的導演(另一個是誰你們猜)。
他提名五次卻從未得過奧斯卡最佳導演獎,這是奧斯卡的歷史污點之一。
最後奧斯卡給了他一尊終身成就獎
奧爾特曼說:
有人說看過我的電影,但他們卻只看過一遍。
不錯,他的電影,看一遍是遠遠不夠的。
尤其是那種巨型派對片,比如1978年的《婚禮》、比如2001年《高斯福莊園》。
《婚禮》
一上場就二三十多個角色,簡直快把觀眾逼瘋。
當你發現眼前不斷地閃出新人物,而每個人物都沒有介紹自己並熟得像一家人一樣互相打招呼時——
你千萬不要退縮。
這是看奧爾特曼電影的關鍵時刻,你只要兩眼一閉,兩腿一伸——
就忍過去了。
再看一會兒,人物自己會清晰起來。
這時就到了漸入佳境、慢慢變得情難自控的境界了。
接下來眉開眼笑眉飛色舞,自是不在話下。
奧爾特曼最厲害的,不是他表面上的電影手法。
他的群像戲之所以強大,更多是因為他把對人生的思考與態度,放到了他的電影裡。
是那種有點“遊戲人間”式的老辣思考,是那種看似冷眼旁觀但又遊戲其中,把各色人等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一一展現的境界。
今天雲舅就讓你講一部他晚期的代表作品——
高斯福莊園
Gosford Park
做為資深推理小說粉的雲舅,先給大家普及一個推理題材中的類型模式,叫“暴風雪山莊”。
說的就是一群人聚集於一座建築物之內,出於各種原因無法跟外界聯繫(最常見的就是被暴風雪圍困),而在這個封閉空間裡,殺人命案就在眼皮底下發生,誰是兇手?
這種模式自從推理界人稱阿婆的愛葛莎?克利斯蒂,在《無人生還》中使用之後,幾十年來被各類推理作家用得不亦樂乎,你看都看膩了。
去年BBC拍攝的《無人生還》
《高斯福莊園》的故事從表面上看,也正是這種模式。但影片包含了非常多的變奏,也就是被“奧爾特曼”化了。
在他的手下,最俗套的題材也能變成一部極具藝術逼格的傑作。
《高斯福莊園》片名點題,所謂的“暴風雪山莊”,就是這個莊園。
但這部電影從頭到尾,也沒在正片裡出現過“高斯福莊園”這個詞。
也許從這一點開始,奧爾特曼就已經把影片打上了自己的黑色幽默標籤。
影片第一個鏡頭就很特別,攝影機從一個水坑升起來。
為什麼是一個水坑?
水坑裡就只有水嗎?
當然不是,水裡還有一個小莊園的倒影。
為什麼要從污水坑裡拍莊園?
因為本片背景是建立于英國貴族在一戰後的沒落時代,貴族們不光鮮的時代。
除此之外,水坑還顯示當天有雨。
影片在大部分時間裡,都下著這場令人不愉快的雨水。
一部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極為重要,它能確定全片基礎。
而導演奧爾特曼一開始就拍水坑,明顯已把這片子設定得非常不小清新,有種寫實的尷尬感,區別于印象中英式風格高大上的《唐頓莊園》之類。
攝影機升起後,我們看到了伯爵夫人的住處。
跟普通人比這也算是個大屋子,但跟後面的高斯福莊園,它就完全被秒出幾條街。
建築的色調也是白褐灰,小氣破舊,水漬遍佈。
一個詞:沒落。
另外,自己家門口就有這麼大一個水坑,卻沒錢修補,可見主人財政上也是搖搖欲墜。
雖然沒落,但她還是有專車接送,可謂死而不僵。
這輛開過水坑的汽車,也是讓鏡頭向上升帶出環境的敘事動機——
你也可以說,就算沒這破車,老子也能把鏡頭升起來,你管得著嗎——
所以,差的導演就是喜歡硬來。
這個升鏡頭,前景一直是一顆老樹,枯枝下的莊園(影片後面也出現不少類似鏡頭),其中的諷刺意味不言而喻。
你看,光是第一個鏡頭,雲舅我就讀解出這麼多含義,你當大師級別的導演,真的是吹出來的咩?
這輛車子接上了伯爵夫人和女僕瑪麗,開往高斯福莊園。
這個女僕是影片的核心角色。
她其實在第一個鏡頭裡就出現了,那個時候她在遠景中是個小人影,出場非常不起眼。
再加上她衣著灰土,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還一直被雨澆的鄉下口音妞。
如果你不看到最後幾場戲,可能沒有人能夠猜得出,她是 “名偵探”——
所有推理故事中必備的角色,就像福爾摩斯、波洛一樣。
但這個土氣的女僕如何能當上這個角色,正是奧爾特曼和編劇設計的又一條“反骨”。
像奧爾特曼的大多數“群戲片”一樣,本片人物眾多。
尤其在大家開始進入高斯福莊園時,加上奧爾特曼標識性的多軌對白聲音重疊,觀眾的混亂已經達到了高☆禁☆潮。
主人家是威廉老爺和西爾維婭夫人。
來做客的嘉賓除了一開始的伯爵夫人外,還有女主人的兩個姐妹的家庭。
還有堂弟演員,及好萊塢製片人等等一大堆人。
而且他們每個人都帶著僕人,這些僕人也有大量的戲份。
更讓人崩潰的是,莊園裡等級制度森嚴,起居空間分為“樓上”和“樓下”,樓下的僕人們在彼此稱呼的時候,用的是自己樓上主人的名字——
當然他們各自還有真名。
這還沒完,人物彼此之間關係也有親有疏。
有人在打招呼的時候親切回應,有人只是漠然點頭。
每個表情都有所指,每個動作都有含義。
這種同時出現的超大信息量,足以讓剛看本片的觀眾們頭暈腦脹。
但你一旦錯過,又不能完全欣賞到潛臺詞。
比如畫中莊園主威廉老爺抱著的愛犬,可謂神憎鬼厭,幾乎人人私下都要罵上兩句,踢上一腳。
但只要它抱在老爺懷裡的時候,所有人都笑臉相迎,視之為寶。
那些笑容和鄙視的表情,都是一閃而過,需要仔細分辨。
比如莊園的女管家威爾遜,第一次發現有位僕人名字叫帕克斯時,她和老姐姐科洛夫那驚諤的表情,也是瞬間即逝。
這個關鍵資訊很容易就淹沒在其它的資訊裡,但你直到最後才發現——
這些細節直指最後的真相。
可以說,影片在一開始就已經進行了兇手的暗示。
而且導演奧爾特曼說過:
我的電影本來就要多看幾遍。
所以當你在第二遍甚至第三遍的時候,才會感覺到導演的每個細節都埋伏著用意。
畢竟,相比他在《婚禮》裡的四十多個角色,《高斯福莊園》已經算“心慈手軟”了。
接下來,攝影機頗有些歡快地穿梭于樓下僕人的樓道中(意味著底層人民的活力)。
這時候影片給出了又一個重要的推理元素——
一瓶毒藥的特寫。
導演並沒有特意指出會是誰下手、用哪瓶毒藥下手。
相反,他的意圖是描繪每個人的情感和經歷,所以每個人都有可能是兇手——
或者說,兇手是誰並不重要,影片關注的,是另一個層面的東西。
這正是奧爾特曼對傳統謀殺題材的改造。
下麵這兩個鏡頭是一前一後緊接著的。
從色彩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出“樓上”貴族與“樓下”僕人的些許區別。
老爺們的衣著一率是淺灰色系,款式低調奢華但千篇一律(每吃一頓飯就要換一套衣服)。
他們的客廳牆面是紅色,環境光線充足。
僕人的服裝是深灰、黑色系。
他們的牆面是淺黃綠色,人物面部較暗,因為整個僕人區域是缺乏窗戶和自然光線的。
像這樣的燈光、服裝、道具細節的用心處理,在影片中可謂比比皆是。
在“樓上”的貴族餐廳裡,賓客的座位順序是按規矩精心排列的,一男一女交叉而坐,有禮貌地進行對話。
有趣的是,在“樓下”狹窄的僕人用餐區,雖然人擠著人,但他們的座位順序也是按照主人的爵位大小進行排列,等級觀念深入骨子。
但是,僕人們的對話場面就自由散漫,口味重得多。
高斯福莊園雖然主僕階級劃分嚴格,但其實導演在表現他們的時候,並沒有特別遵守英式僕人“鞠躬盡瘁一絲不苟”的形象。
片中的女僕各種碎嘴八卦愛議論這點就不消說了。
——西爾維婭夫人一定很興奮。
——哦,我不這樣想,因為她是頭勢利的母牛……
就連莊園中兩個看上去忠厚老實忠心耿耿的老男僕,也時常有自己的一些自私小習慣。
比如偷看主人報紙、偷吃客人果汁等等。
奧爾特曼並沒有用一種人為想像式的“服務階層”形象,來套用到影片。
片中二十多個角色,個個性格鮮明,心懷鬼胎。
當他們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場景,甚至同一個鏡頭時,真有“眼睛不夠看”的感覺。
隨著導演對人物群像的強烈關注,影片甚至讓觀眾完全忘記了,還有懸疑情節存在。
影片把重點放在了各類人物與老爺關係的惡化上,開始產生了一系列,在表面上對老爺不利的人物。
也就是終於開始要進入推理的核心——
受害者部分了。
老爺馬上要被賓客或僕人中的某一個人殺死!
就在這時候奧爾特曼,又玩了一招變奏,讓老爺的堂弟——
一個演員唱起了他主演電影的插曲,一首接一首。
這些入耳的流行歌曲,引發了“樓下”僕人們的圍聽。
和“樓上”打牌貴族們的不屑。
但這一幕的重要用意,是用甜美反襯一樁謀殺的進行。
或者也可以說,這是在呈現看似光鮮的貴族生活底下的殘酷真相。
書房裡,兇手那把刀刺入的聲效,與客廳裡歌手輕快的彈奏,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這就是導演在追求一種奇妙的平穩感。
在影片進行了快80分鐘的時候,謀殺案才發生,暴風雪模式也才剛剛開啟。
但這個“暴風雪”,卻很快滑向黑色幽默的調子——
普通的暴風雪模式,是莊園裡的人沒法跟外界聯繫。
但高斯福莊園內是有一部可用的電話,卻被好萊塢製片人一直霸佔著不放。
而這位好萊塢製片人的新片題材,正是一宗發生在莊園裡的兇手案——
這讓影片的內容,變成了一宗戲中戲。
而這宗現實發生的謀殺案,其實又是一樁“雙重謀殺”。
可以看到,雖然導演奧爾特曼致力於“暴風雪山莊”的變奏,但這個故事,仍然保有一定的推理和懸疑含量,並不是白開水式的罪案設計。
接下來,人們好不容易迎來一個偵探。
此偵探在派頭上倒是也非常有“名偵探”的氣質,深藍的背景光,神秘的側光,身材高大的他抽著煙斗,頗有點福爾摩斯的風采。
但實際上,他卻是一個滑稽角色,徒有其表。
編導把這個 人物設計成:永遠都沒機會向大家介紹自己名字的傢伙。
每次自我介紹到一半就被打斷
所以影片直到最後結束,我們都不知道這個偵探的名字。
從這一點來說,又像是奧爾特曼對傳統推理題材的“戲弄”。
在謀殺案發生後,影片迎來了第一個晴天。
似乎在暗示威廉老爺的死讓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影片好像在營造一種奇怪的慵懶氛圍。
不光是片中人物對這樁謀殺案不太上心,連觀眾也缺少那種被強烈懸疑牽著走的感覺。
這也正是導演奧爾特曼“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體現。
電影的後段,當偵探對每個人進行看似專業實則“無效”的盤問時,我們也慢慢得知了每個人背後的辛酸故事,和威廉老爺的真面目。
片中的偵探其實對解決凶案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反而由一個旁觀者,慢慢得出了結論。
這個旁觀者就是開始的女僕瑪麗。
瑪麗也並不像傳統的“名偵探”那般理性、冷靜地做出推理,她只是恰好聽到了關鍵的資訊,並把它們整理到了一起。
整部《高斯福莊園》,可以說是在用十幾個故事線來隱藏住了謀殺的動機。
看到最後,你會發現影片雖然是以這個作案動機出發,卻更著力於衍生出的事件,與交叉的人生。
所以兇手是否落網不重要,案件本身也變得不那麼重要。
最後,眾人紛紛離開高斯福莊園。
影片緩緩結束於一片抒情、悠揚但又帶點憂鬱的鋼琴聲中,鏡頭下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晴朗怡人。
但觀眾的情緒卻是如此五味雜陳。
這幾十個人聚集在高斯福莊園的三天兩夜,像是一個濃縮的小社會。
謀殺案只有一件,但講述的事與人,卻是千姿百態。
這種具備極高境界與思想含量的電影,沒有個幾十年的人生和創作積累,真的拍不出來。
這樣外表光芒不露、內裡牛逼閃閃的電影,你只看一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