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息，創作不止 - 「GUNDAM之父」富野由悠季的動畫50年人生（五）

作者:林子傑/Anitama 封面來源:1941年出生的富野仍站在第一線

各位朋友好，「GUNDAM之父」富野由悠季的動畫50年人生一文，旨在介紹今日仍於第一線活躍的富野監督一路走來的歷程，共計5回，而本次便是最後一回。上回我們談到富野黯然自第一線退下來，本回將提到富野是如何重新回到創作現場，直至今日。

前回提到《V GUNDAM》後的富野時，用了「崩潰」這個字眼，雖然聽來有些誇張，卻是其來有自。當時的富野身體虛弱到不時暈眩，連出門都有問題，只能在夫人的攙扶下行走於泥土地之上。不只如此，他又萌發近乎被害妄想症式的不滿，考慮過了結自己的生命。關於當年富野陷入如此狀態的原因，並沒有明確答案，除了身體與精神上的疲憊外，也可能與上回所提到的因素、當年社會人心惶惶的時代背景，以及富野正好面臨更年期有所關係。

這幾年當中，富野寫了11本小說，拍了4集OVA作品，並為SUNRISE的製作人員以及企劃進行非正式的諮詢及監修。純以工作量來看，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但對一個原來以TV動畫作為主要活動領域的動畫監督來說，他當時已處於半退休狀態。

不過，透過一點一滴的休養，富野的精神慢慢恢復，然後漸漸悟到一個道理，那就是自己不是一個人活著，而是在許多有形無形的支持下所存在。只要能夠感受到與他人的連結，就不會讓自己處於孤立，而身為動畫導演的自己，唯一能夠對外傳達訊息的方法，也就只有繼續創作下去。

此時的體認讓富野重新投入TV動畫，而他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剃光僅剩不多的頭髮──從此富野由悠季正式成為我們今日熟悉的模樣，也就是大光頭一個。

當年突然以此模樣亮相時，有許多人嚇了一大跳。據說這是受到有觀眾在活動上當面嘲諷他是禿子的刺激

1998年，已經57歲的富野，在此年面臨了動畫人生的第二個轉捩點。在得到上述體認後，借著新興有限電視頻道業者WOWOW需要一個新的動畫企畫來推動付費節目的機緣，作為GUNDAM 20周年前的預備作品，富野創作出了暌違14年的非GUNDAM系列作品，全新原創動畫《機動神腦》※1。此作除了是一部標誌著富野重新回到TV動畫領域的作品之外，本作中所揭示的全新富野作品的主題和方向性也一直延續至今。

在世紀更迭的時刻，社會動盪不安，人們對未來不再充滿希望；人心的疲累也影響到動畫的風格，出現了許多精神上極端的描寫。感受到這股時代氣氛的富野，由於自己也曾經擁有過精神萎靡的經驗，因此在自稱為「複健作」的《機動神腦》及之後，開始把「健康」、「正向」的理念設定為作品的主軸。在陰暗的時代與動畫群中，一貫維持明亮積極的精神，可說是富野之後的堅持——「不創作會製造出病人的作品」※2。這雖表現了富野一貫的好勝心，但是也表達了自身對於動畫的方向性。

1999年的GUNDAM 20周年紀念作《∀GUNDAM》，雖然繼承了長年困擾富野本人的「GUNDAM」之名，但卻是延續了正面肯定人性的作風。其創作意念的「全否定、全肯定」同時總括了自身的心境、創作生涯以及整個《GUNDAM》系列，並展現出與過往風格的另一個對極。此兩作與2002年同樣展現明亮風格、並大膽起用多用年輕成員的《返鄉戰士》，並稱為「白富野三部作」或「富野復活三部作」，以有別于過去沉重鬱抑的色彩。

到了2005年，富野將20年前的舊作《Z GUNDAM》改編為電影三部曲，賦予全新的詮釋及對新時代的期望，並製作了BANDAI CHANNEL首發付費網路動畫《麟光之翼》。2009年的GUNDAM 30周年，又發表了紀念短片《Ring of GUNDAM》，嘗試自身首次的全3D動畫。

此時期的富野在工作量可說達到第二巔峰期，除了原作與總監督外，富野還寫歌詞、寫小說、設計機械、寫劇本又畫分鏡。藉由重新回到TV動畫，富野又帶起一批動畫新秀。森邦宏（絢爛舞踏祭、SD三國傳等）、渡邊哲哉（Z.O.E、Schwarzesmarken等）、菱田正和（星光少女、KING OF PRISM等）等人直稱富野是自己的「師匠」，而松尾衡（薔薇少女、革命機、GUNDAM雷霆宙域戰線等）、池端隆史（大正野球娘、神羅萬象等）、宮地昌幸（亡念之紮姆德、鐵炮娘之捕物帳）、荒木哲郎（進擊的巨人、鋼鐵城的卡巴內利）等外社出身的演出家，也不諱言富野在動畫思想與演出上給予自己不小的影響。不只如此，曾受其作品影響者，如福井晴敏、大河內一樓等許多私淑弟子，也都一一活躍於業界之中。

大家公認現在的富野很白，其實據現場多名演出家來看，富野最根源的部分可是一點也不白

本系列第一篇開頭提到，有些朋友想必不解「為何這位老爺子會受到矚目？」，而這當然是其來有自。原本就擁有高曝光度的富野，雖然一度近乎引退，但當他重新回到第一線後的作風大為轉變後，使外界對於富野的評價多了另一個主軸。不只如此，《EVA》不僅帶動新一波動畫風潮，更增加社會大眾對動畫作為藝術的認知，而GUNDAM系列在21世紀因為遊戲、動畫、雜誌等熱潮而再度興盛，加之所謂的「GUNDAM世代」開始在社會上活躍起來，也都使得身為原作者的富野獲得甚至超過以往的矚目※3。

另一方面，已逾花甲之年的富野，其能量與熱情比起以往可說是過之而無不及，不但積極從事著書、海內外演講、對談，又開啟諮詢專欄、擔任文化廳多媒體評審，甚至還偷偷在電影演出。這些活動不僅展現了外界對於富野的期待，也可看出其對栽培後進的著力，以及對於下一世代的期許。

老實說，富野會擺架子，但也會搞笑；他愛說大話，但有時卻又謙遜過頭；他說話彆扭，但卻又真誠無比。富野一路走來做的事、講的話都差不多。只是這十來年的富野老了、個性變圓滑了，而且還頂著個光頭；雖然對待工作人員還是一樣不假辭色，但面對年齡已經可以當自己孫子的年輕觀眾與讀者，卻多了一分溫和、關心與俏皮，這也是為了今日的富野由悠季會帶給大家「愛說嘴，但也真有兩把刷子的老先生」之形象。

為宣傳新作親自下海。不過，雖說富野有極大宣傳效果，但過度強調單一工作人員，相信不是大家所樂見的

2014年，富野發表了睽違8年的新作動畫《GUNDAM Reconguista in G》※4，若以電視動畫來看，則相距12年。這一年，同時也是富野進入動畫界第50年的作品。本企劃原本以富野原創作品而起步，而在後來冠上GUNDAM之名正式發表，這不但說明了富野的決心，也可視為是富野與GUNDAM這個糾結了半輩子的大心結進行了和解。在73歲的年齡還拍電影者雖然少，但不是沒有，然而在燃燒體力與精神力與生命力的日本TV動畫中，目前沒有比富野更最高齡的監督，他對本作的投入可見一斑。

不過，對於間隔如此久的時間，相信一定有很多朋友想罵人。而完成的《G-RECO》在獲得許多觀眾喜愛的同時，恐怕也有幾乎一樣多的觀眾更想罵人，而且其中還不乏是熱烈的富野愛好者。因為，拍出來的成品和8年分的期待實在有不小的落差。

全新的世界觀、可愛生動的角色、前所未見的機械設定、壯大的大河劇，這些構成要素擺在近年來看，每個都可說是一時之選。然而，在呈現手法上的紊亂，卻使得《G-RECO》整部作品愈到後面愈是難以看得順、看得理所當然。觀眾必須高速處理畫面上同時丟出的眾多信息量，這可以是一種獨特的魅力，但也無法否定因此阻絕了不少人好好欣賞的可能性。造成如此敘事的原因，有部分是來自外部因素，但也有部分是富野刻意營造。因此，這也造成這部作品在當下很難給予妥善定位。

儘管褒貶各半，不過憑良心說，《G-RECO》絕不是一部沒有看頭的動畫，卻反而是「看頭多到看昏頭」的作品。本作除了總監督富野本人以外，還有多名老手、中堅、新銳加入演出陣，再加上吉田健一為首的日升動畫第一工作室傾全力所實現之極高水準的作畫以及畫面處理，都是在劇情以外值得玩味的內容。

《G-RECO》可說是目前吉田健一投注最多心血的入魂之作，無論是人設或是作畫都是當前動畫最高峰之一。特別是吉田直接擔任作畫監督的第1話與第19話，更是絕對不應該錯過的上乘之作

端詳這20年，日本動畫已經有過數次大大小小的熱潮，而這些潮流中都不見富野的身影。富野的高知名度，使得公司總是將富野的動畫作品拿來打先鋒；例如上述《機動神腦》、《新譯Z》、《麟光之翼》※5，都帶有開拓新媒體或手法的成分，而富野也都能圓滿達到這些目標，並且創造不錯的影碟銷售成績。然而，富野的演出一再追求改變，甚至捨棄自己創出的「王道」手法，這也使得其作品在模型銷路上往往是差強人意。以這點來看，現在的富野甚至已經不能算是機器人動畫的主流。

然而，富野由悠季終究還是走在最前頭，而且經常令年輕一輩驚歎他走得比自己還快、還遠。富野在不斷嘗試新題材的同時，既能穩穩確保既有的忠實觀眾，同時又能以題材之新以及而抓住更多新觀眾。其原因，就在於富野的動畫「不被時代所綁住」，這使得富野作品「看來雖不是流行最先端，但也絕對不會落伍」。雖然必須承認，機器人動畫這個題材造成了一個門檻，但富野在主題上的微言大義、角色的生動、臺詞的雋永不變、跳脫成規的表現手法，以及持續表現人性積極的意志，都是讓富野作品愈久愈耐看，持續讓人津津樂道的原因。

《G-RECO》最終話登場的「農家大叔」，配音員是井荻翼，其範本當然就是富野本人。是由作畫監督吉田健一暗渡陳倉偷偷畫的

2016年6月本文執筆的當下，富野正在進行《GUNDAM Reconguista in G》的劇場版製作，並將于年底滿75歲。在同齡的宮崎駿監督已經宣佈從本業退休後，富野監督仍然堅持在第一線繼續創作。

筆者曾經有幸與富野監督見面，其面對小輩依然謙虛而真誠的態度，與其說是風度翩翩，不如說已知天命者才有的渾然天成，著實令人印象深刻。富野監督也明白表示，自己的目標很簡單，那就是在製作好看動畫的同時也將自身理念傳達出去，而其對象不限於日本，也包含海外的所有觀眾。同時，富野監督正在構想其它新企畫，並且歡迎一切合作案，內容不排斥非機器人類型如美少女動畫，甚至不一定要是動畫作品也行※6。

從《鐵臂阿童木》開始到《G-RECO》，富野由悠季已經走過超過50年的動畫生涯。我們不得不承認，哪怕我們再不情願，今後能看到富野監督新作的機會已經所剩不多。然而，富野監督直到今日，仍然每天徒步走到工作室，抱著一身毛病窩在自己桌子前面埋頭工作，而且打算一直做到動不了為止。這就是他，永遠執迷不悟、不斷追求著自己理想的風車騎士──富野由悠季。

未來，富野由悠季還會透過作品帶給我們什麼趣味與啟發呢？沒看到前，誰也不知道。但相信大家都衷心希望，富野監督能夠獲得更大更自由的創作舞臺。

抱持著「我不是作家，只是個凡才，所以才更要死命幹」的富野監督，到今日仍然不斷用功、不斷努力工作。他所注視的前方又有些什麼呢……

（完）

※1　本作在當年的吉蔔力裡有著奇妙的人氣，年輕人都私下偷偷收看（因為怕被「某人」罵），然後紛紛討論「雖然搞不清楚在演什麼，不過卻愈看愈好看」。

※2　最有名的便是1997～1998年的標語大戰。

庵野秀明《EVA劇場版 真心為你》：

「大家都去死算了…」

宮崎駿《幽靈公主》：

「活下去」

富野由悠季《機動神腦》：

「不用你說，我也會活得好好的」

※3　一般採訪中，BANDAI專談商業部分，富野則闡述作品理念，這對於BANDAI也可說是相得益彰。

※4　也譯為「G複國運動」或「G之復興」，不過海外一般通用「GUNDAM Reconguista in G」。

※5　《機動神腦》為WOWOW吸引大批新訂戶，《新譯Z》的手法影響到EVA的新劇場版，《麟光之翼》則是為線上收看帶來高流量。

※6　富野曾經有幾次機會差點可以在日升以外創作電影或動畫，但最終都由於因緣際會而沒實現。同時他也表示過，很樂意與日升以外的人士一起做遊戲或拍電影等，也歡迎各種海外合作與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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