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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量娛樂時代

5個月前,在朋友的邀請下,我在他工作的地方,開了個音訊直播節目。直播間架設在一個社交APP上,聽眾可以排麥連麥,我可以選定聽眾連麥,類似於電臺熱線,和電臺的區別是,我可以看到每個人的資料和動態。直播間每天設定一個話題,圍繞話題進行討論,也可以不設話題,無主題交流,時長為一個小時,也可以根據討論熱度適當延長。

我非常高興地接下來了,因為:一、有報酬;二、我常年在家寫作,沒有人跟我交流,口頭語言能力嚴重退化,甚至已經影響到了劇本對白設計。我需要跟人說話;三、瞭解年輕人的想法,從他們那裡搜集故事。從後來的情況來看,我的目的都達到了,每天都能聽到各種故事和生活細節,節目結束,我就迅速用APP記下來,第二天再做整理。

幹一行,愛一行,精一行,從決定接這個直播開始,我就找了各種視頻和音訊直播網站、APP,每天用一段時間去學習觀摩,看他們怎麼設定主題、組織節目以及和受眾交流。但幾個月下來,看的直播越多,毛骨悚然的感覺就越來越嚴重。直播節目初興的時候,我就從媒體上看到許多與視頻音訊直播有關的負面報導,尤其是視頻直播界,更是亂象叢生。例如,主播在直播間開黃腔、直播“造人”、在萬眾矚目下換衣服,還有女主播,混進女澡堂,直播別人洗澡。這讓我既有顧慮,又躍躍欲試,這亂、這生猛、這嘈雜,也意味著生機,我最怕的,就是那種秩序井然的完美世界。但事實上,直播世界,和我想的不一樣,和媒體報導的也不一樣——那是一個了無生趣的世界。不論音訊還是視頻,具備通常意義上的“內容”的,只是極小部分,絕大多數是沒有“內容”的。音訊節目裡,我聽到過一個人直播他吃薯片,聽到過一個人吐槽自己的前男友,視頻節目,多半連薯片和男朋友都沒有,沒有唱,沒有說,沒有色☆禁☆情暴力,就是一個或幾個活人在視頻頭面前坐幾個小時,即便幹點兒啥,也無非是吃飯、開車、釣魚、做飯,而他們往往還長得不好看,不具備欲望投射的可能。就這樣,一個資歷略深的直播間,都會有幾千人同時線上觀看,還能賣出護法和守衛,不時地有人刷禮物。看和被看裡,都是無盡的無聊、乏味和空虛,這種大面積的、長時間的無聊和乏味,讓我毛骨悚然。直播之所以興盛起來,原因複雜,有技術的、心理的和經濟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科學技術到這一步了;也許是因為現代社會原子化了,人們想看見彼此(許多非商業性的直播,和發朋友圈有著相同的功用);也許就是資本為逐利而製造了一個行業,這個行業盈利的可能性,又吸引了更多人加入其中;也許,是因為製造業衰落,讓富餘勞動力必須四下尋找出路,所以,許多主播,都來自以前的重工業發達地區。但這個行業一旦出現,一旦被人們接受,就成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微博上的大神“神嘛事兒”說的那樣,只要一個營生落地變成行業,你就休想把它塞回去了。梁文道說:“整片中華大地的娛樂革命就是革掉娛樂圈的命。”從前,娛樂消費物件,有嚴格的准入制度,什麼人可供娛樂消費,以何種形式被消費,都有明確的規則,他們提供的產品,得有相當程度的內容含量和技術含量。網路興起之後,革掉娛樂圈的命,歡天喜地地進行平權之後,藩籬被拆除,高牆被搗毀,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娛樂微量化時代,人們在人和事裡,只要求微量的內容含量和技術含量,甚至微量的娛樂含量,不要求歌唱技藝,只要唱歌的姿態,不要求演技,只要你膽大包天,總之,只要做點兒什麼,發照片,電擊自己,或者拿一個平底鍋走幾步都行,有這點兒含量就已足夠。為什麼要破除門檻?因為,只有降低或者破除門檻,才能讓更多的人加入進來,讓整個池塘,在不增量的情況下,互相消費和消耗。所以,你會發現,直播世界,宣傳的是加入直播後如何賺錢,網文世界,也時常用大神作者的收入去刺激普通用戶,微商世界,用賣貨致富來吸引更多的人加入。破除門檻,不是為了讓你成為售賣者,而是讓你用成為售賣者的形式去消費。在經濟缺少新動力的情況下,傳銷思維就主導了一切。不給文明增量,也不給經濟增量,只是用互相消費來挨過暗淡時光。而人們在直播中(看和被看都算)呈現出的生命狀態,也讓我明白了,給生命增加意義,是一項複雜的技能,需要經濟、文化的資本作為後盾,許多人是沒有這種能力的。精英們洞悉了這個真相,他們管理世界的手段於是就成了這樣:不但要剝奪一些人給生命增加意義的可能(剝奪或者破壞他們已經或者有可能獲得的經濟、文化資本),還要讓大部分人在微量的娛樂裡獲得意義。

撰文;韓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