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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 將生命活進藝術裡

今年68歲的帕蒂·史密斯成名於70年代,她與樂隊發行的首張專輯 《馬》(Horses)是搖滾史上一個劃時代的里程碑,把詩歌表演與搖滾樂相結合,她被譽為“朋克搖滾桂冠詩人”和“朋克教母”,這是我沒有趕上的帕蒂·史密斯。我也不曾瞭解,80年代,婚後的她沉寂了15年,和家人住在底特律,過著半退休的生活,直至丈夫去世,她又複出,2007年她被列入搖滾名人堂,這些是後來從維琪百寇里獲知的。在我的印象裡,第一次真正認識的帕蒂·史密斯,她是一位作者,寫了一本名叫《只是孩子》的回憶錄,一本2010年人人都在談論的書,但與一般臆想的不同,這本書靠的不是名人噱頭的嘩眾取寵,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殊榮是最好的證明。

時隔5年,寫作的帕蒂·史密斯再度出版了新回憶錄《M列車》(M Train)。耐人尋味的書名,M,既可以指Memory(回憶),也可能是Mind(意識),或是Meditation(冥想)。封面裡,托腮的史密斯坐在一張角落的小桌旁,目光瞥向一側若有所思,桌上放了一台寶麗來相機和一杯咖啡,這,或許即是史密斯筆下M列車的起點。

史密斯鍾情咖啡館,書裡反復出現的場景,早晨她起床,穿上靴子和大衣,戴上風帽,走去紐約格林威治村的小咖啡館。她坐在角落裡她固定的桌前,點一杯黑咖啡、全麥吐司和一小碟橄欖油,有時在餐巾紙上寫她的演講提綱。這是一幅多麼契合常人想像的充滿文藝氣息的畫面。出身于工薪家庭的史密斯,年少時未走進過咖啡館,但那“存在於我閱讀的書中,綻放在我的白日夢裡”。 1965年,她到了紐約,“似乎沒有什麼比坐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館裡寫詩更浪漫的了”。

特別的是,從青春歲月至年華老去,帕蒂·史密斯始終抱持這份浪漫的情懷不減,她甚至寫道,有一次她去晚了,固定的位置上已有了人,她不甘心,竟然躲進廁所,直等到桌子空了再出來。

帕蒂· 史密斯是創作型歌手,是詩人,是視覺藝術家,她更是一位活在文藝裡的身體力行者。首先,她讀書,在《M列車》這本回憶錄裡,幾乎每一章,都會出現若干文學愛好者熟悉的地標人物,傑克·凱魯亞克、威廉· 布洛斯、W.G.澤巴爾德、羅伯特· 穆齊爾、村上春樹、芥川龍之介、太宰治、西爾維婭·普拉斯……但閱讀給予史密斯的,不是吸收、獲取,而更像是一種與文字近身的摩挲體驗,所以她不諱言地說,她會因為過度沉浸於一本書而在合上後忘記裡面的具體內容。

史密斯把她對文學藝術的愛好融入進生命的旅程。她去拜訪她摯愛的作家的墓地;她去法屬圭亞那的聖洛朗杜馬羅尼鎮,意在帶回一點兒當地的泥土和石頭送給傳奇的讓·熱內,熱內在他的《小偷日記》裡記敘過他對那兒監獄的嚮往,哀歎自己錯失了去那兒服刑的機會;她接受邀約,去弗裡達·卡羅的故居演講,回報是獲准拍攝卡羅的私人物品;她四處旅行,隨身總帶著寶麗來相機,她照下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的椅子、赫爾曼·黑塞的打字機、維吉尼亞·伍爾夫的手杖、托爾斯泰故居內的毛絨熊。

這些即時成像的黑白照片散落地分佈在回憶錄裡,和孤獨飄忽的文字相映成趣。夢境、回憶、現實,即便現實,在史密斯筆下亦如一團蒙昧不明、難以捉摸的迷霧,沒有明確的時間維度,“穿行過白晝與黑夜,卻對時間幾乎渾然不知。”讀者隨著她在清晨醒來,走進空蕩蕩的咖啡館,隨著她在平安夜獨自看晚場電影《龍紋身的女孩》,隨著她飛往柏林,出席一個隱秘探險組織的大會,隨著她臨時在倫敦逗留,窩在小旅館裡看偵探電視劇。

這輛漫遊式的M列車,在後半程才逐漸浮現出目的地的端倪。拿在手裡的村上春樹的《奇鳥行狀錄》在轉機時丟了;一台寶麗來相機被遺忘在了沙灘上;一件朋友相贈的黑色舊大衣不見了;去機場時把行李落在了旅館;每日所去的咖啡館關門了;參加的探險協會解散了;從聖洛朗杜馬羅尼鎮帶回的泥土和石頭,無法再當面交給熱內了;丈夫走了;一個月後她的弟弟也離開了;她喜愛的電視劇完結了:這是一輛駛向“失去”的M列車。“失去的東西,它們隔著薄膜抓撓,企圖用無法破譯的求救信號喚起我們的注意。” 

浪漫的文藝情懷,驀然間,猝不及防地轉變成了心痛,一種面對逝去、無力到流不出眼淚的心痛。這一刻,我想起了尼采的話,“我們擁有藝術,所以不會被真相擊垮。”帕蒂·史密斯的《M列車》為我們提供了最佳的詮釋和寫照。

撰文:張芸 插畫: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