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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的現代性

沒到坎城,不知道《刺客聶隱娘》究竟長什麼樣。

“青鸞舞鏡,劍道無親”,是看似洗練的總結;“鏡頭唯美,情節晦澀”,是看似客觀的評價。不過,我還是很懷疑,侯孝賢能不能用“唯美”二字來形容。王家衛拍《一代宗師》,可以說唯美,侯孝賢卻從來不是唯美的,他只是唯實。

多年前看《悲情城市》,最感動的一個情節,是電影開頭的醫院裡,一位老醫師在教年輕醫師們用國語說“頭痛,肚子痛,你哪裡痛呀?”,他的發音帶著濃重的閩南腔,但是教授的態度極為古雅認真。隨著天皇宣告戰敗投降,臺灣的日據時代結束,醫院已經準備好為外省來的人服務。然而,沒有人料到,和民國政府一起到來的外省人即將讓他們既有的生活分崩離析。

侯孝賢的唯實主義就體現在這裡:即使馬上要展開一場對於臺灣歷史上最著名的民權運動“二二八”事件的追問,他也不會直接開口去說,他只是將鏡頭放在最日常的生活裡,平鋪直敘,娓娓道來,而現實的觸目驚心根本無須刻意調度。

侯孝賢要拍聶隱娘,我一直好奇,這位鏡頭離不開生活現實的大導到底怎麼用他的寫實法去創造中國武俠的天外飛仙境界呢?或許,像《海上花》那樣,重現“長三堂子”的昔日生活?可惜唐傳奇聶隱娘並不是《海上花》那樣的寫實筆法,無法藉以復原唐朝藩鎮割據時期的一位莫須有的女刺客形象。

(以下涉及劇透,慎入。)

從此前曝光的劇情以及不多的觀後感看來,侯孝賢的編劇班子應該是著重復原了唐朝藩鎮割據時期的政治格局,為了適應歷史還原的緊湊性需求,甚至修改了聶隱娘在唐傳奇裡的主要事蹟,把劇情集中于魏博節度使田季安一脈,並坐實了聶隱娘師傅的大唐公主身份,刪減了原著裡的男主人公陳許節度使劉昌裔。而聶隱娘任性來去的性格也變得有點兒糾結,在“殺”和“不殺”之間猶豫徘徊,終於背叛了師傅的“殺”的教育,用“不殺”完成了成人禮,而與師傅的決鬥,則是她獻給一段非常青春的祭禮。

這樣的《刺客聶隱娘》是不是有一種很眼熟的感覺?沒錯,有點兒玉嬌龍和碧眼狐狸的即視感。在唐傳奇裡,聶隱娘的師傅的來歷是沒有太多交代的,她的存在,照我看來,只是為了讓聶隱娘有一個獲得刺客這種自由職業的任職資格的正當理由。畢竟,一位古代女子,如非奇遇,很難得到適合於男性世界生存的技能。在唐傳奇裡,聶隱娘的師傅教會她“殺”,也教會她“殺”什麼人,還教會她在“殺”的時候不動情,總的來說,這位師傅,是一位稱職的俠女型師傅。

不過侯孝賢版的《刺客聶隱娘》似乎覺得,一位女尼為什麼要教女孩子殺人,這件事情需要探究一下。幾位編劇探究下來,這位女尼就變成了大唐皇帝的妹妹,為了幫哥哥“削藩”,表面上是一位女尼,實質上是刺客訓練營,她訓練聶隱娘的目的是讓她去刺殺不聽話的藩王。

這個視角的變化使得聶隱娘在唐傳奇裡不同尋常的生活路徑變成了一個錯誤,而隱娘必須通過自覺地改掉這個錯誤才能成為真正的女俠。

殊不知這樣一來,聶隱娘就變成了玉嬌龍——一位別有用心的師傅,一個失去控制的女徒,不同點隻在於,玉嬌龍最後用自殺來向她錯誤的青春謝罪,而聶隱娘用告別殺戮來向錯誤的青春道別。

這樣繞一個彎兒用心理學來講故事,看起來當然比原著現代一些。不過,說實話,我還是希望上述所謂曝光情節並非真的。因為這個故事不多不少,恰好把我所喜歡的聶隱娘的部分給破壞了。

小時候看唐傳奇聶隱娘,最過癮的地方就是,呀,哪裡也來一個尼姑把我給擄走,學一身劍俠功夫。那感覺跟讀《西遊記》讀到孫悟空的師傅菩提老祖類似,那樣的高人只應存在於世外,不可能是一個與世人關係錯綜複雜的存在。《初刻拍案驚奇》裡就有一章借劍俠韋十一娘之口,說出了許多劍俠的準則:劍俠始于黃帝時期,因其術神奇,恐人妄用,立戒不得妄傳人、妄殺人,不得替惡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殺人而居其名。也就是說,真正的劍俠是不可能為某一種勢力利用的。按韋十一娘的說法,聶隱娘、紅線在劍俠中是至妙的,比昆侖摩勒還要高明,摩勒用形,隱娘輩用神,其機玄妙,鬼神莫測。像聶隱娘這樣的劍俠,是不可能被功利的目的培養出來的。

在唐傳奇裡,聶隱娘的師傅令人神往,聶隱娘本人更加令人神往。此女修成劍道後,獲得了人生的自主權,在工作上選擇了刺客這種自由職業,還背棄了那位不靠譜的田節度使,選擇了與明主劉昌裔共事;生活上她也沒有什麼高標準的情感需求,選擇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磨鏡少年為夫。聶隱娘這樣的劍俠,似乎只有這樣灑脫的人生才讓人信服。

如果論到現代性,唐傳奇裡的聶隱娘比玉嬌龍還要更進一步。玉嬌龍是掙脫傳統,糾結於自我的欲望與環境的要求;聶隱娘則是早已拋棄了傳統,生活於自我的無盡原野之上。讓這樣自由的女性回過頭去糾結“殺”或“不殺”,那肯定是個悲哀的錯誤。

但願這樣的錯誤只是一個訛傳。據說《刺客聶隱娘》暑期就能公映,如此,當可儘快驗證了。

撰文:李多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