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高羅佩
去年12月,我專程回到自己的家鄉重慶,去觀看高羅佩家族贈給重慶三峽博物館的藏品。高羅佩是對中國藝術史研究作出非常大貢獻的一個荷蘭人,他曾經撰寫的《秘戲圖考》、《琴史》、《中國書畫研究》都開闢了春☆禁☆宮圖、古琴和古代書畫研究的一些新方向。然而他作為一名外交間諜的生涯,跟他早已蜚聲海內外的研究卻是一樣精彩的。
高羅佩( Robert van Gulik ,1910-1967)的生命歷時僅僅57年,但是卻過了普通人至少三輩子的生活:作為外交官、作為漢學家、作為小說家……從前我們的著眼點總是在後二者上,但其實高羅佩從來沒有想成為一個象牙塔中的學者或高校裡的教授,從他一結束學習生涯,就決定成為外交官,去往他嚮往的遠東和中國。這一決定如此堅定,以至於後來有許多美國及歐洲的著名大學邀請他去做教授,都被他拒絕了。他一方面是個殖民主義者,忠誠于荷蘭政府的利益和他的職務,另一方面,他更是一個冒險家,他的所有感知都要以生活的真相本身為基礎,甚至包括他的漢學和寫作。去不同的地方,接觸真實的不同人的生活方式,是他最大的歡樂。他在自傳中寫道:“我對自己的決定從來沒有後悔過,因為從我的性格來看,我不是一個喜歡在家裡待著的人……”
高羅佩作為外交官的生涯開始於1935年5月3日,作為助理翻譯,被派往在東京的荷蘭公使館。他終生保持詳細記錄自己生活軌跡的寫日記的習慣。從他的日記中,我們閱讀到日本生活給他最大的啟示是如何從生活方式上來真正地進入東方。這也是高羅佩跟其他漢學家和外交官得以區分的主要特徵。他人格中最原始的驅動力是一種孩子般的好奇心,如果不從最原始的可見可觸可嘗的地方開始,他似乎就無法理解世界。他的傳記作者寫道,他在日本期間就十分不願意參加那些只是為了“讓人看到”的雞尾酒會,不屑於去獲取外交圈內部的情報,而是從“最廣闊的層面”來瞭解日本,其中除了不可或缺地與日本女性的共同日常生活,吃穿住行的全面日化,還包括古董店、黑社會、溫泉、酒館、妓院等社會的各個角落。
1942年,戰爭全面爆發,高羅佩不得不隨使館人員撤回荷蘭。繼而作為遠東,特別是日本問題專家被調往非洲盟軍總部,執行秘密情報參謀的任務。在他的日記中,對於工作內容言之甚少,只提到“我的任務是沿著整個東海岸旅行,幫助各地政府(它們對日本毫無瞭解)採取措施對付日本間諜的滲透。此外,我國政府給我佈置了一項正式任務,即要調查戰爭給我國在非洲東海岸的利益(它們相當可觀)帶來了哪些困難”。正是在非洲,高羅佩贏得了他一直嚮往的工作崗位:中國重慶。
在去往重慶之前,高羅佩曾經短期繞道新德里,參加著名的D師,跟007作者的哥哥,英國軍官皮特· 弗萊明(Peter Fleming)合作了幾個天才的間諜行動。D師是專門建立來對日本展開心理戰的一個部門。皮特跟高羅佩都是遠東專家,極富幽默感和想像力,他們共同打造的“紫色鯨魚”行動,編造了一個代理總司令的人物,來偽造出反映英方是如何與盟友吵架的文件。他們將諸如此類的假情報送給日本人,或通過雙面間諜高價出售給他們,刺激其錯誤決策。熱愛遊戲和戲劇性的高羅佩樂此不疲,居然推遲了到重慶上任。最終於1943年3月5日乘飛機飛越喜馬拉雅山,首次踏入了中國的國土。
在重慶他作為大使館一等秘書,仍然以他的個人特色:對當地社會的最全面地進入,而完成著別人難以企及的外交任務。從社會高層來看,憑著高羅佩的卓越學識和漢語,他是駐渝各位高官達人的座上客。他們與他一起逛書店、畫展、吃晚飯、彈古琴,高羅佩從中獲取了不少情報,甚至是高度機密的政治情報。而他的能量又絕不僅僅限於社會上層人物中,他曾經向大使遞交了一份當時屬於絕密層級的報告:《中國的秘密團體生活》。這份報告成為那個時期荷蘭對華外交工作的一個長期指導性樣板檔。其中詳細梳理了從北方的白蓮教、西部的哥老會、南部的三合會到東南沿海的青紅幫的歷史和現狀。而且居然點出了蔣介石在青幫中的地位。而馮玉祥將軍雖然被稱為基督徒將軍,但是他也在哥老會中居高位。
高羅佩甚至自己也與秘密組織有聯繫,他曾經寫信給哥老會以請求他們保護使館人員通過他們的領地,結果是荷蘭使館的人安全通過,而不知內情的法國使館人員被搶劫得只剩下內衣。他的同事回憶說:“高羅佩在民眾中的一切階層有許多管道。他認識小商販、小餐廳和妓院的老闆……這點同樣適用於我們使館的司機,他有時也提供資訊。高羅佩生活在各種不同的圈子裡,他們互相不接觸,互相不認識,這也許是永遠不會被破解的,圍繞他個人的許多奧秘之一……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對中國文化、中國人和其‘生活方式’的更深入的理解。”
作為外交官的高羅佩結束重慶的工作之後,除了在荷蘭本國的工作,又兩次回到日本,還分別在美國、印度、馬來西亞等地任職。他在黎巴嫩出任公使期間,遊歷了基督教遺址,寫下了這樣的話語:“……我意識到了,雖然我在思想和感情上,部分地變成了‘中國人’,但我的最大和最本質的部分仍然完全是西方的。我也意識到了,這種狀況是正確的,因為,為了能夠理解別人,一個人應該忠於自己。”
如果沒有間諜外交官高羅佩,其實他的其他身份:漢學家、小說家都不會成立。做人生的間諜,刺探生命的秘密是他性格的本質衝動,正如勒卡雷所說:“地球上的哪個身份又不是拿來當掩護的呢?”
撰文:張宇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