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樂夜話:我小時候混過的遊戲店
觸樂夜話,每天胡侃和遊戲有關的屁事、鬼事、新鮮事。
昨天的頭條裡,我寫了卡姆樂屋的人和事。我在那兒呆了有三四天,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一邊擼貓一邊聊天,更多的時候是看來往的客人,聽他們說話。
藍姐說,與其“採訪”,不如坐在這兒看看,看到的聽到的,比她說出來要有用。
有不少故事我沒寫進去。有三個統一在左耳戴耳環的年輕人來買了三台Switch,想玩連線遊戲,藍姐推薦了《馬里奧賽車8》,三兄弟其中一人問:“這遊戲最高能8人連線?可我們只有三個人啊?”他的兩個兄弟壞笑著說:“你去交五個女朋友,咱們就湊滿了。”藍姐慫恿他們舔一下卡,要交五個女朋友的那位驚呼“臥槽這遊戲還要唾液啟動?”
“鬧心”用它的小爪子在鍵盤上敲出一行“不不不不不不”
還有一個T恤上印著馬里奧的男生,來修心愛的PS3,他人生第一台遊戲機是PS2,玩了七年,這七年裡他上大學學了夢想中的動畫專業,出來找不到工作,於是回父母開的餐館幫忙,只有他的PS2一直陪伴他。
北京的朋友們其實真的可以去卡姆樂屋看看,這是個好地方。在這個人事飄蕩、鬱鬱獨行的年代,有一些孤獨和溫暖的片段可以通過遊戲機這個東西聚在一起。
我小時候沒見過這樣的遊戲機店。我生長在江蘇淮安,蘇北小城,上世紀九十年代到新世紀初,全城可能都找不到一家專門賣遊戲機的地方。故鄉民風相當保守,有錢買遊戲機的多半是“體面人家”,但“體面人家”是不會想要花錢買遊戲機的。
但總是想要有人玩遊戲的,於是就催生了遊戲機廳。在市中心的商城裡有街機廳,離家很遠,我只去過一兩次。家住的社區裡,倒是有兩家不像遊戲店的遊戲店。
一家在社區的菜場附近,在社區裡開了近十年。這家鋪子最初是租書店,出租印刷品質堪憂的港臺武俠和言情小說,其中不乏《九陰九陽》這種知名偽作。後來DVD機普及之後,店裡開始做碟片出租,片子來源也都是盜版,其中不少是香港三級片,但我在這家店借的最多的是《異形》《深海圓疑》《黑洞表面》這種科幻恐怖片,甚至看了封面上標題為《二十二世紀殺人網路》的《駭客帝國》。店裡光線昏暗,不通風,盜版書紙張的油墨味混著黴味,竟也有幾分香氣。
店裡出租的就是這種劣質盜版碟片
大概是在2000年底,店裡進了兩台PS,玩遊戲2塊錢一小時。店主是個中年婦女,不玩遊戲,不懂任何與遊戲有關的東西,遊戲碟片什麼的也是從幾條街外的電子市場胡亂買的。我的零花錢主要用來在這家店對面的書報亭買《科幻世界》,順便蹭《大眾軟體》和《電子遊戲軟體》看,所以沒有餘錢上機子玩遊戲,只能站在一旁看,連白嫖玩家都算不上。我有幾個同學一到放學就鑽進去玩,興高采烈地沖我炫耀。
我記得他們紮堆玩《天誅》,後來店裡添了PS2,又玩《鬼武者》,也不太明白劇情和遊戲機制,就是抽刀亂砍。然而我每期《大軟》和《電軟》都通讀多遍,理論知識雄厚,只是沒機會上手玩,好比不練武卻通曉武學的王語嫣。我試圖教導同學們,《鬼武者》是有“彈一閃”機制的,練會了這個,遊戲會好玩很多。
《鬼武者》這個IP後來也沒做下去……
這種好為人師的行為是非常討人厭的,幾個同學試了試“彈一閃”,太難,不如瞎砍來得爽。我在一旁也不好說什麼,只能繼續訕訕白嫖。
另一家不像遊戲店的遊戲店在社區裡的幼稚園旁邊,主要業務是賣玩具,國內山寨的戰鬥陀螺、鐵膽火車俠、四驅車什麼的,滿店都是花花綠綠的塑膠,只有一個玻璃櫥窗畫風不同,裡面是各種手辦,有高達和宇宙騎士。店主是個紅臉的胖子,在店門口擺了一台PS,連著大屏電視,經常有人在上面對戰《拳皇98》,非常熱鬧,收費同樣是2塊錢一小時。
店主自己不太玩遊戲機,他有一台電腦,沒事會在上面看動畫。我記得某一次他在看《08MS小隊》,正好有女主角裸☆禁☆體游泳的畫面,令我印象深刻。店主也會在電腦上玩《暗黑破壞神2》,我就站在他旁邊看,他也不以為意。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琢磨赫拉蒂姆方塊,於是問他:“你知道奶牛關麼?”他一愣,轉頭看我,目光炯炯,帶著請教之意。我當時三四年級,被一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這麼看著,心裡戰戰兢兢,結結巴巴地告訴他懷特假腿的秘密。店主試了試,果然打開了傳送門,於是轉身拍拍我的肩膀,點頭贊許。我關於遊戲的知識第一次如此被人肯定,心裡暖乎乎的。
我應該是在某一期《大軟》上看到“奶牛關”的
就這樣,我看著他玩了幾年的遊戲,玩通了《星際爭霸》的任務關,還有《傲世三國》《刀劍封魔錄》,甚至還有《輻射2》和《博得之門》。他有時候會讓我上手試試,我說:“我就是想看你玩。”
後來這家玩具店關了,也不知道是經營不善,還是幼稚園的家長認為遊戲機影響不好。關店那天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去店裡,玩具已經清空了,店主整理著他的手辦。我看看他,他看看我,白熾燈下飛蛾的影子閃爍,我們誰也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他關了燈,鎖了店門,拍拍我的肩,提著一箱子手辦,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看著黑漆漆的店門和黑漆漆的鎖,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去卡姆樂屋採訪的時候,指著一米八五的餛飩,問藍姐他叫什麼名字,藍姐說她也不知道他姓什麼,在街上遇到都不知道怎麼打招呼。餛飩一邊打街機一邊說,自己收了一個徒弟,七八年了,都不知道大名叫什麼。
喵喵喵
名字是座標,是咒語,西方奇幻小說裡知道了“真名”就可以追溯和干擾一個人的命運。對於一家店來說,人來人往,是客人又是朋友,關係處於一種微妙的境地,“互通姓名”大約反而是一種鄭重的承諾。我們因為某種東西相遇,同行一會兒,分享情緒和故事,渡過一段舒適寧靜的時光,然後分開,沒有告別,就這樣在不同的方向上行走,不知何時才會再相遇。
我16歲上高中,搬離了從小到大生長的社區。幾年以後我回去看,菜場旁邊的碟片租書遊戲三合一的店鋪已經消失了,換上了一家服裝店,幼稚園旁邊的門面也換了一茬,看不出當年的痕跡,甚至連我小時候買《科幻世界》蹭《大眾軟體》的書報亭也變成了包子鋪。那幾個玩《天誅》和《鬼武者》的同學,我已經忘記了他們長什麼樣,忘記了他們的名字。
後來我坐在卡姆樂屋下午的陽光裡,撫摸貓肚子上的毛皮,遙遙想起十幾年前看店主玩《暗黑破壞神2》的下午。這是漫漫時光中的一個錨點,記憶裡有這樣的錨點可以讓人覺得安心,即便日後道路會分岔。
李白詩曰:“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未必同悲,只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