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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8歲起就崇拜的偶像,果然沒選錯

今天第二圖,我們繼續聊聊鮮肉小花的問題。

但這一次,我們想舉一個反例。

濮存昕,一個真·演員。

現在的標題動不動就男神男神,但在Sir看來,唯有戲骨,才配得上男神。

文/錢德勒

毒舌電影已獲授權轉載

真正的男神怎麼可能會老。

最近,著名演員濮存昕四兩撥千斤,輕而易舉就在觀眾面前展示了“實力圈粉”的拿手好戲。

他在央視綜藝節目《朗讀者》第一期亮相,朗聲閱讀了老舍先生《宗月大師》的節選,就好比一壇醇香回甘的好酒,私藏於肺腑之間,時機成熟,就從唇齒之間湧出,衝開觀眾耳膜,全場的節奏被調慢,心情被輕放。

事實上,你何曾覺得濮存昕衰老過。

印象中他一直都這樣,從1989年初登大銀幕(《最後的貴族》),1996年紅遍全國(《英雄無悔》),直至今日清輝未減。

《最後的貴族》

濮存昕當然是一個好演員,但與此同時,他的人格魅力又被編織在藝術生涯中,與緋聞、負面新聞絕跡,熱心慈善公益。擔任人藝副院長期間直率敢言,認為行政工作會妨礙演員創作,數次申請卸任未果。

這些都使得濮存昕銀幕內外人設高度一致,在國民心中美譽度高,是搞藝術的樣子,是知識份子的樣子。

今年3月,終於卸任成功的濮存昕回歸演員身份,在排練話劇《李白》的後臺接受訪問,動因居然是為了支持一部文藝電影,就是在2016年獲得臺灣金馬獎最佳影片的《八月》。

藝術,是相通的。

濮存昕在《八月》裡看到了自己熟悉的90年代文藝氣息以及自己父親——著名表演藝術家蘇民先生的身影。

很巧,電影《八月》的故事原型源自導演張大磊的少年記憶。他的父親張建華就是內蒙古電影製片廠的著名剪輯師,曾參與創作第五代蒙古族女導演麥麗斯的代表作《東歸英雄傳》。

濮存昕熟悉這一批電影人,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投射了自己這些年純粹作為演員的感受——

有什麼樣的文化環境,就有什麼樣的觀眾,有什麼觀眾就有什麼樣的電影。

從2010年出演顧長衛導演作品《最愛》之後,濮存昕七年間再無大銀幕作品,真正主演的電視劇也只有一部,就是電視劇版《推拿》,出演沙複明一角。

而《最愛》讓濮存昕拿到了華語傳媒大獎最佳男配角獎。

濮存昕演得少,有可能因為俗務纏身、分散精力。

但個人認為最根本的原因依然是,我們的市場對於影視作品衡量的標準越來越單一、野蠻粗暴,觀眾沒有選擇只能被動接受。時間長了,觀眾和創作者只好一起背鍋,“親密”無間了。

保持距離,就是愛惜羽毛了。

別嫌謝晉土,現在很多導演連故事都不會講

濮存昕第一部電影作品就是與已故大導演謝晉合作,出演根據白先勇小說《謫仙記》改編的電影《最後的貴族》。

最初,謝晉和白先勇一致認為女主角李彤,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舊派貴族千金,就合該林青霞來演。

當時兩岸關係略有鬆動,林青霞本人還秘密來到上海與劇組見面,謝晉計畫刪減在上海的戲份,主場放在美國的紐約和洛杉磯。

結果消息走漏,林青霞迫於壓力只好宣佈不會出演,李彤一角就這樣陰差陽錯落在原定出演女二號的潘虹身上,濮存昕在片中出演男一號陳寅。

濮存昕說這部電影是真實地在美國紐約、洛杉磯以及威尼斯等地取景,這在八十年代末是開先河的創舉,劇組要頂住很大的壓力。

這部電影在豆瓣的評分是7.4分。

本來很不想進行比較,但腦海裡真的就冒出了另一位“來自”上海的導演郭敬明和他的《小時代》。

去掉故事什麼的,兩部影片有一個核心,是創作者都希望能夠做到的,就是如何拍出獨屬十裡洋場的貴族氣。當然,表面上的相似還有一個,就是都有四個女孩。

林青霞出演固然完美,但潘虹確實可圈可點,而更了不起的是我們的老導演思路一點都不算土的,敢於改編名著並進行昇華。

《最後的貴族》李彤與陳寅告別一幕

最精彩的當然是結尾,李彤從小嬌生慣養是“姐妹花”中的焦點(就像顧裡),但父母不幸死于太平輪海難,從此孑然一身在海外漂泊。心態逐漸扭曲,既瞧不起中國男人(其實是因為心理陰影)又被外國男人玩弄,情場失意千金散盡。

在片尾她來到了水城威尼斯,突然找到家的感覺——因為都是海邊的城市。她也遇到一個在街頭拉小提琴、曾經在上海生活多久的俄羅斯老人,導演刻意給了老人喝咖啡的鏡頭,那種貴族調調瞬間出來。

兩人互相打量,惺惺相惜,老人說“俄羅斯的雪都是溫暖的”。

李彤突然滿足了,釋懷了,想起以前聽說的話“全世界的水都是相通的”,於是就算回家了,可以回家(自盡)了。

濮存昕評價謝晉這部電影是現實主義的集大成者,劇情、臺詞和表演都很見功夫,骨子裡都是“貴族氣”,不動聲色中就見風雷。

現在能把故事說好的人不太多了,貌似平淡的場景拍出來,就能把藏在深處的個人訴求、心性的張揚、互相之間的需要展現出來。

李彤的“自盡”與電影名完美契合,其實拍得輕描淡寫,並沒有大張旗鼓。大家再回憶一下《小時代》完結篇的結局,比較一下就明白高下之分,越是慘澹的情節越是要克制,這就是創作上的貴氣所在。

濮存昕第一次演謝晉的電影還是很緊張的,第一次演與“四姐妹”見面那場戲,居然把臺詞念成了“我是濮存昕”。

但是謝晉依然很欣賞他的氣質、表演。

濮存昕回憶,在《最後的貴族》首映式上,謝晉又遞給他一個劇本,就是《清涼寺鐘聲》,豆瓣評分更高,7.9分。

《清涼寺鐘聲》

謝晉又給自己設置了更大、更難的題目,首先是戰爭題材,其次是要邀請真正的日本演員主演。

這個日本演員就是栗原小卷,憑藉《生死戀》、《望鄉》兩部影片成為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國觀眾心中的“女神”、“夢中情人”。

濮存昕回憶,栗原小卷仰慕謝晉導演的聲望決定接下這部電影,但心裡其實很緊張。首先她要演老婦人,在此之前她基本都是演青春少女,其次她要演濮存昕的母親,而現實生活中她終生單身。

一部好電影,故事或許並不算太崎嶇,沒有太多的反轉,平鋪直敘。但演員好,也會讓它經看。

濮存昕說:“他們那撥演員,學的教學體系就要塑造真人物,既然要演僧人,就要有那口靜氣。”

他回憶:

當時試裝,頭髮就剃了,穿上海青,明陽法師接待我,我住在他的明陽講堂。晚上大法師跟我聊天——後來別人跟我說,法師很少睡覺,主要是打坐——我不記得他說了什麼,就是嘮家常。

後來我們拍照片,洗出來一看,他的眼睛好像什麼都沒看但什麼都有,而我的眼睛就好像做表情一樣。僧人們五點多就起來了,我也跟著,跟他們一起禮佛。我排在所有的僧人後面,我的後面是居士。

後來早課一完,人家問我,“你哪裡來的?好漂亮啊!你是五臺山來的?”我說我不是,我是演員。所以一定要改變自己。

要想短期內改變自己的狀態,與角色貼合,就要下苦功夫。

對於濮存昕來說,就有兩道功課,除了要苦背日語臺詞以外,就是要讓自己與寺廟的環境和諧相融。

直到今天,濮存昕還能背出《往生咒》,可見當初的用心。現在那些不念臺詞靠讀阿拉伯數字的小生小旦,可以去鑽地縫了吧。

是誰讓顧長衛痛苦?

好電影和好表演的基本標準其實很穩定,而且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

如果說謝晉的片子拍得早,那顧長衛的《最愛》是2010年的,比較近了,目前豆瓣評分是7.2分。

但它原本可以更好的,我在豆瓣上看到一句網友點評,郭富城加章子怡,為什麼比不上蔣雯麗加王寶強。

比濮存昕也比不上啊。

事實上,濮存昕扮演的角色趙齊全是至關重要的,他是郭富城扮演的趙得意悲劇的始作俑者,是利慾薰心的血頭。就是他非法賣血,讓電影中所說的惡疾、熱病(HIV)席捲全村,弟弟也在劫難逃。

濮存昕這次出演,可以說是讓人驚掉下巴的“顛覆”,說什麼儒雅,說什麼知識份子氣質,簡直就是混蛋惡棍,是魔鬼。

造型上粗俗囂張不說了,為了打破觀眾固有印象,給自己加上了齙牙道具,說實話看了真讓人不舒服。

這個角色壞到什麼程度?用沒人性形容都是輕的,窮怕了就放下所有親情倫常。

有一場戲就是趙齊全去病人封閉等死的小學看弟弟,其實心裡也是怕跟他們接觸,於是就在門口把帶來的被子行李等扔在地上,打算走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就在牆上噴字,結果是賣棺材的電話,還說都是親戚,可以打折。

我說

都是自家人啊

給你們優惠

後來,他還把自己未成年的女兒強行“嫁”給別人,拿到錢後騎著摩托大聲唱:九天仙女給我當丫鬟,我本是老天爺他乾爹,你說我體面不體面。

人性中的惡,在這個角色身上真是齊全了。

但濮存昕說自己演得還不過癮,原本三十多場戲刪到十七場(實際成片應該更少)。

顧長衛很痛苦,本來是打算拍類似《百年孤獨》這樣的故事,反映社會裂變和人性衝突。

結果在投資方的要求下,還是要回到男女主角感情的主線上,並且還試圖用喜劇去包裝。

電影原本可以更有力度、更好的,結果因為挑戰了敏感題材,又受到資方的壓力,被改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也採訪過顧長衛,他曾經透露趙得意和趙齊全兄弟間的戲本來是挺多的,他們兩人的名字是反諷,關係是矛盾統一的,很能出戲,結果呢?

好演員相信:藝術可以拯救生命

濮存昕說:藝術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他說自己就在人藝院子裡長大,“這個樓56年建的,我從小在這裡跑,我現在都能記得那些樓梯、後臺,我崇敬的老演員們是怎麼生活的,他們誰跟誰好,誰和誰相愛,我們知道,那都是一輩子的交情。”

他還回憶道:

文革時期我要去下鄉,父母都不在北京,分別在不同地方的五七幹校,自己一個人收拾東西,我沒有哭天抹淚離開北京,孩子就跟玩一樣的。但是我動情就在這個窗戶外,因為劇場不讓進了,樣板團演出,(演員)都穿著綠軍裝。這個劇場已經不屬於北京人藝了。

我們吃完飯路過,從這個屋子裡傳出圓號的聲音,是《打虎上山》。我就在牆根底下聽,號聲觸動我了,我看不到他們的臉,特別想進去,但我沒有權利。我從小就在這劇場玩,從50年代到66年,那一刻我意識到這個劇場可能永遠都不屬於我了。

後來,濮存昕下鄉幹了七年多的農活。

我要逃離命運,只有考文工團來讓我擺脫知青的生活。你在這裡幹了三四年農活,你曾經喊的口號就沒力氣喊了,就會懷疑自己。所以就要做小品,背詩歌。我父親也在幫我,但是一直沒考上。一直到77年,我終於回到北京,依舊考文工團,終於考上。父親對我的影響很大,後來我在他的戲裡演戲,他當導演我當李白,從91年起一直演了20多年。

聊到動情處,背誦了經典革命詩篇,陳然的《我的“自白書”》。

任腳下響著沉重的鐵鐐,

任你把皮鞭舉得高高,

我不需要什麼“自白”,

哪怕胸口對著帶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貴的頭,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麼?

死亡也無法叫我開口!

對著死亡我放聲大笑,

魔鬼的宮殿在笑聲中動搖;

這就是我——一個共產黨員的“自白”,

高唱凱歌埋葬蔣家王朝!

電影《八月》中,小雷父親每每引起觀眾會心一笑的一場戲,就是醉酒的他拒絕求人辦事,說“人,不能低下高貴的頭”,被妻子嗆聲“你就抬著吧”,這句話就出自這首詩。

很巧的是,濮存昕之所以印象深刻,就是因為自己的父親蘇民先生,曾經在廣播裡用兩個月每天朗讀小說《紅岩》,這首《我的“自白書”》在某種程度上又牽聯著兩代人的深情。

Take your broken heart, make it into art.

收拾起你破碎的心,讓它成為藝術。

這句話來自去世不久的好萊塢女演員嘉莉·費雪(星球大戰萊婭公主的扮演者),梅姨在今年年初金球獎致辭裡引用過。

它與濮存昕的“拯救生命”異曲同工,也是殊途同歸。

藝術之所以能夠超越時代,跨越地域,就因為它最好的部分是與人內心深處最本質的感情相連的。

李彤能夠在威尼斯把一個俄羅斯老頭認作他鄉故知,或許就因為被淒婉的小提琴打動了;栗原小卷獨身的選擇並不妨礙她出演一個經歷分離的母親;顧長衛拍攝《最愛》的初衷絕不是刻奇(Kitsch,意指自我感動),而是他看到了熱病侵蝕的山村與瑪律克斯筆下的荒誕性是相通的。

這一次,低調的濮存昕受《八月》出品方愛奇藝影業邀請,參加“像90年代一樣看電影”主題活動,就是真心希望中國的文藝電影能好,他評價《八月》難得的是一個“真”字。

所謂真,是真誠、真實,也是真心。

在今天的電影圈,這“真”字倒是真難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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