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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在迷惘上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 單讀

張悅然即將成為單向空間下一位駐店作家,從7月30日至8月6日,在三家書店與讀者見面。今天推送她在參加“愛荷華寫作計畫”時所寫的日記,她記錄下作家們各自輾轉的創作與生活,卻為自己越來越不迷惘而感到困惑。在猶疑和安定之間擺蕩,是一位作家的宿命。

愛荷華日記張悅然一 房間保持著原樣。書桌上立著雕花的銅制小圓相框,美好的人從裡面向外眺望。相紙太老,已經有些附不住當年人的風華正茂。旁邊是一疊被時間舔得發幹的信紙,還有一架老式的天平秤,用以稱量信件的克重,準確無誤地粘貼郵票。書桌前面是兩扇扁長的窗戶,像一雙喜歡綠色植物的眼睛,替它們的主人看著外面的森林,遠處的大河。這是 N 的先生的書房。先生 20 年前去世了。那時他們一道去旅行,在芝加哥機場等飛機。她先生照舊要買一小瓶威士卡來喝,去了,遲遲沒有回來。不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她走過去,看到從包圍的人群中伸出的一雙腳。橫在地上,正在變硬的腳。她認出那雙腳,還穿著她給他買的鞋子。心肌梗塞要了他的命。剩下的時間已經沒有意義,N 一個人回到這幢房子裡,急著把它們用完。但沒有意義的時間,總是過得很慢。

N 是一個作家。很多年前從臺灣漂洋過海地來到這裡,為了一個她只見過一次的美國詩人。她與他結婚,度過了形影不離的二十年。他們不僅是一對恩愛的夫妻,還是親密的工作夥伴。他們創立的寫作計畫,很多年後成為一項偉大的文學事業。我去的時候,N 已經完成了回憶錄手稿的修訂工作,交給出版社。好像把一生的東西都寫完了,她完全輕鬆下來,不打算再記下任何事,遇到新認識的人,也不去記他們的名字。她瘦到非常傲慢的地步,讓人有些不敢靠近,好像是一種褻瀆。但我卻總喜歡去抱她,還喜歡握著她涼沁沁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熱量分給她。不過也許是想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但願她能記住我。我已經很少那麼渴望走近一個人了。擠進一個已經關閉起來的生命裡去,是否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呢?我不知道。S 是另一個同去的用中文寫作的作家。丈夫十年前去世,自此從眼前消失,搬到她的夢裡去了。於是,她把自己租給了她的夢。喜歡喝酒,也喜歡勸身邊的人喝酒,酒精是最好的膠水,能把眼前的事物和夢境粘合成一個世界。她說起生病的婆婆,怕她在自己外出的這段時間裡死去。婆婆從來不好相處,但那種折磨如今變得令人欣慰。只要她還在,過去的生活節奏得以延續,S 就不必去面對一種新的生活。初到愛荷華,就去那幢老房子裡做客,和兩個寡居多年的女人度過了一個下午,那種孤涼的氣氛,覆蓋了此後在那些宴樂中的歡愉,成為這段異鄉生活留在記憶裡的底色。屋子裡氳著悶悶的潮霧,像是有個人在暗處歎氣。茶几的玻璃板底下,壓著古董繡片,大朵的花湊成一團取暖,靈巧的針腳猶如死藤,找不到生氣。牆壁上掛著各種臉相的面具,一個接一個,連到天花板上,令人悚駭地笑著。N 卻說,這些都是從前和先生出去旅行,從不同國家帶回來的,掛了幾十年,早已掛得慈眉善目。但我總疑心它們倒了夜晚就會忽然翻臉,變得猙獰起來。N 拿出很多酒給我們喝,啤酒,葡萄酒,還有威士卡。我將碟子裡的花生餅幹塞進嘴裡,甜得有些愕然,過了好久乳香才從舌尖滲出來。大概它們已經做好擱放到變質的準備,沒有想到還會被吃掉。N 和 S,兩個女人籠在一方漸暗的光線裡,各自說著自己的故事。她們的故事在跨過一場死亡之後,變成了同一個故事。懷念即是生活的全部,記憶像聖經一樣,每天被翻閱,溫習,核對。這樣的時候,不會感到孤獨,相反,只有走入人群才會發現自己的孤獨。

“你不會明白的。”她們連連搖頭。我情願永遠也不明白。可是,為什麼我又如此好奇地,一再向她們詢問呢?那座房子造在山坡上。傍晚時分,小鹿接近窗戶,向裡面張望。N 不喜歡點燈,因為想看日落,在漸黑的屋子裡,感覺一絲一絲的日光被收走。她指著另一面的窗戶說,我們家這個角度看日落最好,我常常看。你們也來看。N 講話也像她的身形,瘦仃仃的,句子都像剔淨的骨頭,沒有多餘的修飾。其中以祈使句為最多,有種不容商量的口吻。我們就坐在靠窗的沙發等著。但是那天沒有日落。匆匆下過一場雨,天空來不及回晴,就黑了下去。她很悵惘,仿佛覺得一天白白過去了。這一天,白白過去了。 二在 Iowa 的住所臨河,在二樓,窗外有一塊寬闊的平臺,住進來的時候,就推開窗戶看了看,感到很欣慰,也不知道為什麼。直到下雨。秋天的雨水多,並且總在天黑之後。它們也像我一樣喜歡夜晚。天氣已經有些涼,我卻總是留一條窗隙,雨水一來,就能聞到它的氣息。某個晚上,正在屋子裡看書,就聞到了雨的氣息,一陣歡喜,不知如何表達。就披上風衣,脫掉鞋子,翻過窗臺,來到平臺上。我趟著雨水走到邊沿,又順著邊沿走到另一端。這層樓住的幾乎都是參加“愛荷華寫作計畫”的作家,在這個下雨的異鄉夜晚,他們在做什麼?我忍不住靠近窗戶,朝裡面看。

奈及利亞女作家的窗戶已經黑了,她每天清晨都要去教堂;年輕的海地作家還沒有回來,筆記型電腦明晃晃的開著,黑色屏保是皮娜鮑什在《穆勒咖啡館》中的照片,我記起他說,他在寫一個和舞者有關的小說;另一扇窗戶裡,新加坡的作家坐在書桌前,認真填寫著表格。這個來自新加坡的作家是我的新朋友,他叫 J,35 歲,喜歡戲劇和派對。在派對上,他戴著花呢領結,附著髮膠的頭髮淌著光,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從牛津畢業之後,他當過老師,做過話劇演員,寫過戲劇,幾年前開始寫小說。這些年,他沒有長居之地,一直在遷徙。他用英文寫作,尚未出版的小說集選了一個隻在德語中存在的詞彙做書名,“Schwellenangst”,一種跨越邊境,置身異鄉的不適和恐懼感。 他幾乎每天都在申請世界各地的作家寫作計畫,如果申請通過,將會獲得邀請,去那個計畫所在的國家短居一陣。這樣,接下來幾個月的生活就有了著落。每份表格都載著一個未知的目的地,他埋頭填寫,偶爾抬起頭思索片刻,似乎在想像在那裡的生活會是怎樣的。俗世審度之下,J 是一個潦倒,不名一文的無名作家,在現實碾壓得支離破碎。然而我看到夜晚燈光下獨自一人的他,更像一個迷惘的少年。那種充滿不確定性,充滿選擇和等待的迷惘,是一種活力所在。我感覺自己在羡慕。已經沒有勇氣再將自己拋置於那種迷惘中了。我用平穩的生活造起一座房子,將迷惘關在了外面,它成了窗戶外面的一楨風景。偶爾想要望一望遠處的時候才會看見。 在更多的時候,迷惘其實是一種主動的選擇,它與理想,勇氣,野心有關。年紀愈大,人會變得愈發不能忍受迷惘,那會使他充滿挫敗感,甚至是一件羞恥的事。於是他盡可能地放棄理想,調整野心,改變參照系,將迷惘縮小至某個範圍。 這幾年裡最大的變化,或許就是我變成了一個不再迷惘的人。我仍舊時常對人說起自己的迷惘,然而我花在迷惘上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了。這個深夜裡,臉上蒙著一層細密的雨水,視線忽然變得很模糊。我為自己的不再迷惘而感到迷惘。 等到雨水完全覆蓋了視線,我拉上帽子,回到窗臺上,坐在那裡抽煙。大河湍急流淌,好像趕著要到下游去赴約,捧著一簇團花般的釅紅的燈影,卻是無法一併帶去的禮物。很多東西都是帶不走的。如同這個夜晚裡的迷惘,我知道我漸漸就會忘記它。有人的生活是每天掀去一張月份牌,有人的則是每天掀開一張塔羅牌。 我又去過那個平臺幾次。有時沒有下雨,只是為了看看別人的窗戶,知道它們是另外的存在。

後來其他幾個作家也發現了這個平臺,開始到上面去抽煙。再後來,大家帶著威士卡,在那裡開起了派對。他們歡喜地叩擊我的窗戶,邀請我加入。我搖頭婉謝。我生怕再去的話,狂歡的氣氛會覆蓋掉此前那個夜晚裡的迷惘。 我想讓把那份迷惘帶在身邊久一點。 去愛荷華之前,有一位年長的作家朋友與我分享了他在那裡的經歷,末了說,還是年輕的時候去比較好。他的意思是,年輕的時候,心是敞開的,對於所看到的一切都能寬容接受,並因此改變了自己。 年輕的我懷著這樣的憧憬到了那裡,最終卻發現,或許已經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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