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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 故人

畫家于曉冬有一張著名的油畫:《乾杯,西藏》。畫裡的人,大多都被雨打風吹去了。80年代,一群文化人聚集西藏街頭,堪稱西藏的黃金一代。那群人有的死,有的消失,有的不再和文學有任何瓜葛。我細細看裡面的人物,有一些認識,有一些陌生,都是那個年代的事情了。

賀中也在其中,當時是一個留長髮的混蛋青年,如今成為了一個敦實的胖子。他是個酒鬼,也是個詩人,身上有許多個民族混雜的血統。賀中依然在西藏,留起了倔強的小鬍子,如同阿凡提,向上翹著,這也是賀中的標誌性形象,他經常是說完笑話,哈哈大笑,捋捋自己的鬍子。這個西藏酒鬼簡直是全國文化界駐西藏辦事處主任,各路詩人藝術家導演作家,但凡到了西藏,第一件事就是向他報到:老賀,我到拉薩了。

有一年夏天,我去了西藏,跟賀中報到。

八月末的西藏,青稞已經收割完畢,青稞垛規矩地排列在田裡。拉薩河的河水有些漲,甚至漫過了河灘上的叢林,它蜿蜒著圍繞著拉薩城,匯入雅魯藏布江。八廓街依然熱鬧非常,轉經的老人、磕長頭的虔誠者、小販和背著單反相機的遊客,他們用自己的視角辨別著大昭寺和布達拉宮。

馬原說,在80年代,他是拉薩第一個穿短褲上街的人,引得人們大呼小叫。而今西藏大街小巷,短褲隨處可見,還有姑娘們的超短裙。

沒有去大昭寺,我們鑽胡同,去了一個茶館,喝五毛錢一杯的藏茶。這才是藏民們聚集生活的地方,老人們在此閑坐、聊天。這裡也是資訊港,各種資訊在此融匯,然後傳遍拉薩。藏茶微甜,我們身處其中,就像把一塊鹹魚放進大米粥裡,突兀又有點不合時宜。周圍的藏民們聊天,跟女老闆開點粗俗的玩笑。每到一處陌生的地方,我都願意第一時間找到這種有意思的地方,坐在混雜著各種當地口音的人們中間,接點地氣。

餓了就去瑪姬阿米,這是來西藏旅遊的小資們的聖地,位置絕佳,就在八廓街,裡面聚集著各路內地遊客,勇闖天涯的背包客,尋找秘境的老外,他們順著狹仄的樓梯向上,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著藏式的屋頂。這是被溢美的西藏,也是外人心中的西藏,就像外地遊客到北京,總是想去四合院裡吃頓飯,去後海看看燈紅酒綠一樣。

賀中摸著自己的小鬍子,講講笑話,下午的時間顯得悠長。吃飯,改良的藏餐,沒有那麼強盛,而是溫軟的,文藝的。如果想在西藏吃點別致的、好吃的,拉薩不是好選擇,好選擇是朝向林芝,朝向藏香豬。

從拉薩到林芝需要驅車6、7個小時,順尼洋河向東,山 勢起著細微的變化,先是安靜而突兀的山,冷峻如內心狂野的漢子。穿過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順著山勢而下的時候,山的起伏頓時柔美了許多,植被豐茂,犛牛在很遠的地方吃草,小花在很近的地方開著,有點肆無忌憚。

在工布江達縣的大街上,藏香豬出現了。坐了幾個小時的車之後,我們在此停留一下,吃頓中飯。藏香豬們旁若無人地走在大街上,遍體黑色,體型微小,據當地人說,這種豬就是這麼大,不會更大了。藏香豬的成名得益於四處往來的遊客,如今藏香豬已經成為當地名吃,價格也被炒到天價,與之齊名的是尼洋河的冷水魚。不過據當地人介紹,不少街邊小館打著藏香豬的名義,賣的不過是飼養之後的普通豬。

一份藏香豬肉價值不菲,當地人用它炒菜,做臘肉,果然肉質緊密,濃香,能吃出一種奔跑的味道。然而當地的藏民不善烹調,密集的川菜館子裡的出品也平平。

林芝名吃是石鍋雞,在林芝的魯朗鎮,滿大街都是石鍋雞的招牌。石鍋雞的要素首先是石鍋,用一種名為“皂石”的雲母做成,這種石頭產於墨脫,需要人力揹運出山,再經過當地人仔細鑿制,這種鍋保溫好,據說富含礦物質,許多人都要在此購買一枚石鍋。第二要素才是雞,藏雞兇悍,一扇翅膀能飛到樹上,這種雞肉質緻密,同時在裡面加入了各種林芝野山菌和手掌參。手掌參也是當地特產,狀如微小的手掌,煮過之後呈透明色。我們在公路邊的小館子裡吃石鍋雞,為其中的雞是公雞還是母雞爭論了一番,最後得出結論,是公雞,因為母雞需要留著下蛋,藏雞蛋往往賣的比雞還要貴。

吃完石鍋雞我們繼續上路,路上美景無限,然而這一切美景,到了魯朗的紮西崗村,又都算不上什麼了,恍如一爐沉香屑,而在紮西崗村,又一根藏香悄悄燃起,芬芳著天地萬物。

人們習慣把魯朗稱為“東方瑞士”,高山草甸之上開遍野花,碩大的雲杉、柏樹漫山遍野,把遠處的山染成墨綠。一簇簇的綠,令人應接不暇,馬匹與牛羊都在山坡吃草,木制的柵欄有意無意地分割著田園,雲霧從半山升起,緩緩的如同一條絲帶,佩戴在魯朗的額頭。

村莊不大,恰到好處地擺放在山坳裡,黃昏時有炊煙,清晨也有。我們去了喬卓瑪的家。

這裡院子寬敞,藏式的老民居,廚房裡熏黑了牆壁,而黃銅的鍋碗都鋥亮。可以什麼都不做,也可以上山采蘑菇,或者到後山的經幡陣裡,聽聽風聲。西藏總是在莫名的時候給你不知所措的美,叫人一次次崩潰成為碎珠又轉瞬黏合。天空中的雲靜靜翻滾,不在意人間。這時一隻三條腿的小狗盤臥在山崗上,它看著我們,神情凜然,蹦跳著走了幾步,然後又回了一下頭。

晚上的晚宴是喬卓瑪一家人操持的,在這裡我終於見到了藏香豬做成的臘肉,比我想像的肥,幾乎見不到瘦肉,整塊發黃微微透明的脂肪,對著夕陽,閃著肉☆禁☆欲的光澤。各種當地的土菜,一把蘑菇,兩捆青菜,各種臘肉,下午殺的一隻雞,這些足夠了,足夠親切,也足夠鄉土。

夏天天氣涼爽,我們坐在院子裡吃飯喝酒,聊天扯淡,廚房就在旁邊,冒著炊煙,藏民一會兒就端出一盤菜。沒有想像中的好吃,菜做的隨意粗獷,以料理食材來說,藏民不及內地的漢人更在行。然而這有什麼關係呢?

飯畢之後才是重點,在二樓的火塘邊,我們開始了詩歌朗誦會。屋裡燈光昏黃,閃耀著80年代老舊的光。仿佛昨日重現,幾天來的俏皮話與黃段子都悄悄隱去,80年代的文化勝景重現。一群人認真地讀詩,藏民的小孩偷偷在門口張望。

即便旅程再精彩,飯菜再迷人,詩歌依然是我們最好的下酒菜。為一句話,我們喝一杯,為了一首詩,我們喝一杯,為了一個故去的朋友,我們喝一杯。賀中還唱起了歌,這個每天晚上混跡於酒肆的胖子,還是個很好的歌者,各種民族小調信口拈來,為了一首歌,我們又喝了一杯。直到夜色深沉,我們都沉沉醉去,搖晃著回到棲居的小屋,小木屋裡簡陋,我和賀中共處一室,他變魔術似的,又找出一瓶酒。

是的,我們如你所想,又喝了一杯。撰文:小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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