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死後,墓碑上刻什麼,才足以概括這一生?
有人翻譯英國詩人濟慈墓碑上的英文,用了五言律詩:“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濟慈墓碑
海明威調皮得很,墓誌銘是:“恕我起不來了。”
至於王爾德的墓誌銘,不是文字,極致浪漫,印滿了來自世界各地姑娘們自發奉獻的吻。
王爾德墓碑
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墓誌銘,好像比這些還要再高一個段位。
1999年,賈樟柯第一次到日本,去鐮倉探望小津的墓,碑上只有一個字:無。
小津安二郎墓碑
“無”其實來自南京雞鳴寺住持寫的一幅字。1938年,小津到中國得到了這幅字,後來又轉送給好友。
他去世後,家人們覺得,這也許是他生平最喜愛的一個字,就將“無”刻在了他位於鐮倉圓覺寺的墓碑上。
巧合的是,除了“無”,似乎再沒有一個字能準確概括小津安二郎的一生了。
1903年12月12日出生於東京,在60年後的同一天逝世。像一個閉合式的圓環,人生的起點和終點交匯,是最完美的歸宿。
這60年,他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女,像《紅樓夢》裡的曲子唱的一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可換個角度來看,“無”又是圓滿,這樣一種充滿禪意的表達,也滲透在小津生前35年拍攝的54部電影裡。
這54部電影奠定了小津在世界電影史上的地位,他同另外兩位日本導演溝口健二、黑澤明一道,代表著日本電影的最高藝術成就。
溝口健二(左),黑澤明(右)
賈樟柯和侯孝賢,都寫過紀念小津的文章表達敬意;拿了柏林電影節終身成就獎的維姆·文德斯,畢生所求也是拍攝一部像小津電影那樣的作品。
即便擁有重量級的地位,讀書人止庵說,在世界級大導演中,最容易被誤解的就是小津安二郎了。
不喜歡小津的觀眾,覺得他的電影鏡頭總是停滯不前,“榻榻米”式的低視角也沉悶得很,節奏太緩慢,缺乏主線故事或戲劇衝突;喜歡的觀眾,自然當小津是心頭好,可就跟止庵說的一樣,即便認為好,也未必真正看出他的好,他的好可能在別處。或者說,看到的只是表面,深藏其下的才是他的用心所在。
小津的電影,簡直是好萊塢式敘事的反面。主流電影的劇情強調跌宕起伏,衝突要足夠多,這些成了影響電影製造的標準。但在他的代表作《東京物語》、《晚春》和《秋刀魚之味》裡,標準統統失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實、克制的日式美感。
上圖為《東京物語》劇照,下圖為《晚春》劇照。
他對電影的認知,自帶東方含蓄,有些類似於中國山水畫和日本畫裡的留白:“我認為,電影是以餘味定輸贏。最近似乎很多人認為動不動就殺人、刺激性強的才是戲劇,但那種東西不是戲劇,只是意外事故。”
對演技的要求也是如此。第一次面對御用男演員,他就提出“把你的臉當面具吧”這樣一種讓人匪夷所思的要求。後來又訓斥一名太過火的演員:“高興就又跑又跳,悲傷就又哭又喊,那是上野動物園猴子幹的事。笑在臉上,哭在心裡,說出心裡相反的言語,做出心裡相反的臉色,這才叫人哪。”
有趣的是,這樣一位終生未婚的導演,始終在拍的命題是:家庭關係的崩潰。小津的電影裡,成年子女總是要離開家庭,父母終會陷入寂寥失意的生命晚年。飲食男女,家庭瑣事,他把目光傾注于日本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嫁女、兩代人關係的疏遠、衰老、死亡,每一個題材都是點到為止,表達對生命的關照。
婚姻是小津影戲中常常顯現的主題,長眠這個主題也是屢見不鮮。在《晚春》中,老父親還在世,女兒紀子的出嫁,則在其它一個角度向他宣誓了一種“長眠”。
他帶著一種類似孩童的天真而誠實的眼光,要去探索這樣一段關係變化中,各類角色如何自處。
總有人跟他說,偶爾也拍些不同的東西吧。倔強老頭的回復是:“我是開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飯或炸豬排,不可能好吃。”
這樣相似的電影,一拍就是35年。
有人因此來定義小津電影代表了一種一成不變的保守主義。但佐藤忠男寫《小津安二郎的藝術》,結尾的那句話才是更確切的表達啊——
“一般來說,保守主義往往狐假虎威,走向反動,可是,小津自始至終探索人類的軟弱,這是罕見的例外。”
文 / 朱柳笛
編輯 / 大 桃
一個編輯
貢獻幾句小津的經典臺詞:
這個城市這麼大,一不小心走散了,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了。
優厚的薪水可以放棄,稱心的工作可以再找,親情卻不可以擱置,因為那是永遠的避風港,是黑夜中的明燈,無私地指引我們的生命之舟順利繞過暗礁險灘。
黎明真美啊,尾道的天氣還是像以往一樣的熱。
如果我知道她走得這麼突然,我就要對她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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