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編輯
這幾日的北京好似有了欲說還休的春意,春風起了,天空透亮了,時不時再吹幾天凜冽的北風,想到一個詞兒——春寒料峭。
很久沒有慢悠悠地四處閒逛了。冬天裡習慣了從一個暖氣房逃竄到另一個暖氣房,路上的風景只剩下呼呼的北風。
雨水到來,春風一吹,被北風扇了一冬天大耳刮子的糙臉和頭髮開始蘇醒,只想看著天上的雲發一下午呆。
陽光實在是太亮太暖了。想在雨過天晴的時候,鑽進一條窄而悠長的巷子邊走邊看。開春了,讀一讀汪曾祺,和他一起去逛逛草巷口——
過去,我們那裡的民間常用燃料不是煤。除了燉雞湯、熬藥,也很少燒柴。平常煮飯、炒菜,都是燒草——燒蘆柴。這種蘆柴稈細而葉多,除了燒火,沒有什麼別的用處。
草都是由鄉下——主要是北鄉用船運來,在大淖靠岸。要買草的,到岸邊和草船上的人講好價錢,賣草的即可把草用扁擔挑了,送到這家,一擔四捆,前兩捆,後兩捆,水桶粗細一捆,六七尺長。
送到買草的人家,過了秤,直接送到堆草的屋裡。給我們家過秤的是一個本家叔叔掄元二叔。他用一杆很大的秤約了分量,用一張草紙記上“蘇州碼子”。我是從掄元二叔的“草紙賬”上才認識蘇州碼子的。
現在大家都用阿拉伯數字,認識蘇州碼子的已經不多了。我們家後花園裡有三間空屋,是堆草的。一次買草,數量很多,三間屋子裝得滿滿的,可以燒很多時候。
從大淖往各家送草,都要經過一條巷子,因此這條巷子叫作草巷口。
草巷口在“東頭街上”算是比較寬的巷子。像普通的巷子一樣,是磚鋪的——我們那裡的街巷都是磚鋪的,但有一點和別的巷子不同,是巷口嵌了一個相當大的舊麻石磨盤。這是為了省磚,廢物利用,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就不知道了。
磨盤的東邊是一家油面店,西邊是一個煙店。嚴格說,“草巷口”應該指的是油面店和煙店之間,即麻石磨盤所在處的“口”,但是大家把由此往北,直到大淖一帶都叫作“草巷口”。
……
往前走兩步,茶爐子斜對面,是一個澡塘子,不大。但是東街上只有這麼一個澡塘子,這條街上要洗澡的只有上這家來。
澡塘子在巷口往西的一面牆上釘了一個人字形小木棚,每晚在小棚下掛一個燈籠,算是澡塘的標誌(不在澡塘的門口)。過年前在木棚下貼一條黃紙的告白,上寫:
正月初六日早有菊花香水
那就是說初一到初五澡塘子是不開業的。
為什麼是“菊花香水”而不是蘭花香水、桂花香水?我在這家澡塘洗過多次澡,從來沒有聞到過“菊花香水”味兒,倒是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濃重的澡塘子味兒。這種澡塘子味道,是很多人願意聞的。他們一聞過味道,就覺得:這才是洗澡!
有些人燙了澡(他們不怕燙,不燙不過癮),還得擦背、捏腳、修腳,這叫“全大套”。還要叫小夥計去叫一碗蝦子豬油蔥花面來,三扒兩口吃掉。然後咕咚咕咚喝一壺濃茶,腦袋一歪,酣然睡去。洗了“全大套”的澡,吃一碗滾燙的蝦子湯麵,來一覺,真是“快活似神仙”。
由澡塘往北,不幾步,是一個賣香燭的小店。這家小店只有一間門面。除香燭紙祃之外,賣“箱子”。葦稈為骨,外糊紅紙。四角貼了“雲頭”。這是人家買去,內裝紙錢,到冥祭時燒給亡魂的。
小香燭店的老闆(他也算是“老闆”),人物猥瑣,個兒矮小,而且是個“齉(nàng)鼻子”,“齉”得非常厲害,說起話來甕聲甕氣,誰也聽不清他說什麼。他的媳婦可是一個很“刷括”(即乾淨利索)的小媳婦,她每天除了操持家務,做針線,就是糊“箱子”。一街的人都為這小媳婦感到很不平,——嫁了這麼個矮小個齉鼻子丈夫。但是她就是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了好多年。
由香燭店往北走幾步,就聞到一股騾糞的氣味。這是一家碾坊。這家碾坊只有一頭騾子(一般碾坊至少有兩頭騾子,輪流上套)。碾房是個老碾房。這頭騾子也老了,看到這頭老騾子低著腦袋吃力地拉著碾子,總叫人有些不忍心。騾子的顏色是豆沙色的,更顯得沒有精神。
碾坊斜對面有一排比較整齊高大的房子,是連萬順醬園的住家兼作坊。作坊主要製品是蘿蔔乾,蘿蔔乾揉鹽之後,晾曬在門外的蘆席上,過往行人,可以抓幾個吃。新醃的蘿蔔乾,味道很香。
再往北走,有幾戶人家。這幾家的女人每天打蘆席。她們盤腿坐著,壓過的蘆葦片在她們的手指間跳動著,延展著,一會兒的工夫就能織出一片。
再往北還零零落落有幾戶人家。這幾戶人家都是幹什麼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很少到那邊去。
《草巷口》(節選)
雨水日簽圖片素材 / 視覺中國
配圖《清明上河圖》 / 視覺中國
雨水新酒
雨水,一候獺祭魚,二候鴻雁來,三候草木萌動。
本想在這里加一首古詩詞,但是看到“三候草木萌動”的時候我心怦然。過了雨水,氣象上的春天便真正來臨。竹子酒,梅子酒,都很適合春天。
本文為每日簽原創,尊重原創,侵權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