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布達佩斯大飯店》嗎?有沒有留意過片尾的一句話:Inspired by the writings of Stefan Zweig(靈感來自斯蒂芬·茨威格)。
記得以前在某節漫長的課上看了茨威格的自傳《昨日的世界》。當時覺得他幾次宿命般的“害人”經歷太詭異了,最後一個“因他而死”的人出現時,我忍不住跟旁邊的同學講起這位奧地利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和傳記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坑爹故事:
話說當年還是二十四五歲的小茨想到戲劇界試試手,寫了部不為英雄立傳、關注小人物命運的劇本(聽起來有點像他的《人類群星閃耀時》),交給了幾家大劇院。當時一家劇院看完劇本覺得,太好了!不光要演你的劇,還要讓德意志最好的兩個演員之一給你演!茨威格數著日子,欣喜若狂地等待這部劇上演。
結果他在訂好出發車票的那一天收到電報:那位最好的演員之一死了。
接著,德意志最好的演員之二知道了這事後,請小茨為自己再寫一幕獨幕劇。小茨蹭蹭蹭花了三個禮拜交了稿,大演員非常滿意,決定在巡演幾周後馬上回來排練。
幾周之後,這位最好的演員之二癌症晚期,死了。
既然這麼邪門,那麼小茨還是別寫劇本害人了吧。於是他擱筆了好多年,等到變成茨叔時,他可能覺得邪氣應該散了,於是重新提筆寫劇。維也納一家劇院的經理看完他的新劇本後很是喜歡,不只決定要安排演出,還要自己親自來導演。
結果,十四天后,這位經理死了。
這下茨叔真是怕了。以至於後來有個演員朋友想演自己的新劇,他都擺手婉拒。四年之後,還是這位朋友,在演一部新劇時想請茨叔為劇本翻譯。茨叔心想,又不是自己寫劇本,我就翻譯一下會死嗎。於是他欣然接受。排練之前,茨叔看到報紙消息說,演員朋友得了重感冒,排練延期。他決定去看望朋友。
兩天之後,演員朋友死了。
135年前的今天,茨威格出生於奧匈帝國的首都維也納。
雖然這謎之死亡事件成了茨威格的萬年老梗,但他把這些故事寫出來並不是對自己過往的嘲諷與調侃。《昨日的世界》寫於1939年至1940年,一個不安的年代。他在薩爾茨堡的家被員警搜查後,當晚就打包離開,放棄了舒適的房子和心愛的家人,永遠生活在了國外。先去英國,再到美國,最後來到巴西,兩年後與妻子在巴西自殺身亡。
有時會覺得,茨威格甚至會羡慕以上幾位安詳地死在維也納的朋友們。那些未完成的劇本,那些病逝的演員,那些無疾而終的遭遇裡,訴說著“昨日”維也納那個太平世界,那裡優雅、自由的生活。
他曾說維也納文明、歐洲文明的核心是咖啡館。在那裡,維也納人每天讀著日報上的詩歌與哲學,與朋友們三五成群地聊天,高雅文化是當時最酷、最受歡迎的東西,一天不交流就要落伍了。在當時的維也納街頭,總理和巨富隨意行走,沒有人會多看一眼,但皇家男演員或者歌劇女演員走過,連售貨員和馬車夫都認得出他們。
在那樣的日子裡生活過的人怎麼去面對後來的流離失所與顛沛流離啊。在後半生裡,茨威格一直是個失去故鄉、沒有身份的難民。“當我說起‘我的家’時,我並不立刻就知道我指的是從前哪一個家,是在巴特的那個家?還是在薩爾茨堡的那個家?還是在維也納的我的父母家?”他在《昨日的世界》裡寫道。
他說在這本自傳中寫的不是自己,是一整代人的遭遇,“在以往的歷史上幾乎沒有一代人有象我們這樣命運多舛”。如今我們很難想像那個外界與內在同時遭受衝擊的年代:他生於1881年那個強大的哈布斯堡皇朝帝國,後來在地圖上再也找不到痕跡;他在有著千年歷史的維也納長大,卻在維也納被德國攻陷前,像一個罪犯一樣逃離;他一生都在用自己的母語德語寫作,文學作品在維也納被焚為灰燼,他可能還會羞恥於與納粹使用同一語言。
他憤怒著說:從未有過像我們這樣一代人,道德會從如此高的精神文明墮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我指出這一點,絕非出於自豪,而是含著羞恥。
連受他影響所創作的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最後,相傳是以茨威格為原型的飯店主人古斯塔夫都死于暗喻為納粹的士兵槍下。(納粹党衛軍的英文縮寫是SS,影片中是ZZ。)
但我是在看完《布達佩斯大飯店》,看完茨威格傳記的作者與該片導演的對談後卻更加喜歡這個悲劇的茨大叔。
這電影太美了。每一個畫面都像一幅油畫,輕快的音樂,精緻的鏡頭,考究的打扮,對稱式的構圖。俄羅斯套娃的回憶嵌套回憶的故事架構來自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奢華的大飯店背景來自《郵局姑娘》和《一個女人生命中的二十四小時》,片中那有著兩撇標誌性鬍子的古斯塔夫也很像茨威格本人。
我覺得感動的地方恰恰在於這些美好奢華的畫面。對談中導演韋斯·安德森提到當時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的網上圖片庫中找到了叫“彩色集”的東西,拍攝了1895年到1910年間,包括奧匈帝國、普魯士各地在內的世界風景。就像點擊一百年前的穀歌地圖般,他看到了當時人們散步在街頭、在小露臺上休憩的景象。
屬於茨威格的昨日世界是彩色美好的。
“儘管他的故事和生命中充滿了絕望的色彩,他還是一遍又一遍地向世人展示著歐洲,那個有太多太多非凡景觀值得前往和駐足的歐洲。你在電影裡出色地揭示了這一點:童話有一半是存在于真實景觀當中的——尤其是那家大飯店。”韋斯·安德森說。
《布達佩斯大飯店》的影評中,關於茨威格與這部片子關聯的探討裡,有一點挺打動人的。“古斯塔夫為什麼會死。他既是因為捍衛朋友也是因為捍衛自己。”就算小跟班Zero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會坐視士兵的殺戮行為。因為那樣,他就失去了自己做人的良心。
他對Zero說:“You see, there are still faint glimmers of civilization left in this barbaric slaughterhouse that was once known as humanity.(你看,在野蠻的屠宰場上,還是有些文明的微光在閃動,那就是人性所在。確實,那就是我們僅有的謙卑的溫和的方式。)”
那個見證自己鍾愛一生的文明被剝離的茨威格也說過這樣一句話:“縱使我們今天懷著惘然若失,一籌莫展的心情,像半個瞎子似的在恐怖的深淵中摸索,但我依然從這深淵裡不斷仰望曾經照耀過我童年的昔日星辰,並且用從父輩們繼承下來的信念安慰自己:我們所遇到的這種倒退有朝一日終將成為僅僅是永遠前進的節奏中的一種間歇。”
雖然現在看來,這未免會有理想主義式雞湯文之嫌,但是看《布達佩斯大飯店》的美好部分時,真的會為茨威格失去美好故鄉而惋惜,也會尊重他捍衛自己精神故鄉的骨氣——他在遺書裡說:“因此我覺得還不如及時以尊嚴的方式來結束我的這個生命,結束我這個始終視精神勞動為最純粹的快樂、個人自由為世界上最珍貴的財富的生命為好。”
看後人對茨威格的追憶中學到了這麼一個詞:一戰之後,法語裡多了個新詞語:Belle Époque(美好年代),專指1900年到1914年這十四年,維琪百寇里解釋這個時期是一戰對比之下的“Golden Age”。那就是茨威格心中的昨日的世界。
在茨威格相近的年代裡,魯迅也寫過人生有三個故鄉,一個是回憶中的,一個是現實的,一個是理想中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離開昨日故鄉後的茨威格,在臨死時如同電影中的古斯塔夫守衛“文明中的人性”一般,保護著自己的尊嚴。他終究還是在那第三個故鄉裡,安枕長眠了。
人們喜歡茨威格與他昨日的世界,或許是因為他終究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故鄉。那正是我們心中一直追尋著的,某種叫歸屬感的東西。
文 / 楊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