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2月12日,導演顧長衛出生。
《霸王別姬》裡面,蔣雯麗帶著還沒有成為程蝶衣的小豆子去戲班子學藝,師父拒絕。因為小豆子是“六指兒”,戲臺上千嬌百媚舞動水袖的人,怎麼能多出一根手指呢?
蔣雯麗沒辦法,操起刀來就把小豆子的手指剁去了一根。
22年過去了,《霸王別姬》依然是中國最牛逼的電影。
拍攝這組鏡頭的,是顧長衛,即便過了多少年,他仍是影迷們公認的大陸最好的電影攝像,《紅高粱》、《陽光燦爛的日子》等都是他掌鏡。
後來自己當導演拍《立春》,《霸王別姬》風月場子裡留不住自己兒子的蔣雯麗已經成了自己的妻子,顧長衛把蔣雯麗弄得奇醜無比,齙牙,滿臉的暗瘡和黑斑,在一個永遠看不到希望的小城裡,給她安排了一個超級宏大的夢想,她想去巴黎歌劇院唱歌劇。
世間的悲劇裡面,有一種最無力,就是給一個卑微的人,安上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夢想。蔣雯麗不是歌劇裡的托斯卡(普契尼歌劇《托斯卡》女主角),她是一個沒人知道托斯卡是誰的小城裡,被人們當成異數的怪女人王彩玲。
“六指”的意象再次被顧長衛用到自己的電影裡,說著一口濃郁的包頭方言,王彩玲問心上人知道不知道契柯夫的《三姐妹》,“那姊妹三個住在遠離莫斯科的一個小地方。老想去莫斯科就是去不了。我忘了是姊妹三個裡的哪個了,她懂六國外語,她說住在這種小地方,一個人懂六國語言,就跟六指兒一樣是個累贅……你明白吧,就像咱倆 。”
可是這個人根本不想跟王彩玲“咱倆”,樣貌的醜陋讓對方覺得跟王彩玲親近是一種巨大的屈辱,你歌兒唱得再好,但是你醜得讓我噁心。
在逼仄的學校宿舍小屋裡,王彩玲卸下外衣,把自己毫無保留的獻給了黃四寶的畫板。
真正的知音是芭蕾舞老師胡金泉,“我一直以為,時間長了這個城市會習慣我,但是我發現,我一直像根魚刺一樣,紮在很多人的嗓子裡。我真是個怪物,像六指一樣。 “六指”第二次出現,一語道破兩人掙脫不掉的命運。
胡金泉一心想當個芭蕾舞世界裡高貴的王子,但是換上王子的扮相,只喜歡看扭秧歌的老百姓哄的一下子都散了。
這也是王彩玲的命,她想當巴黎歌劇院的百靈鳥,飛上枝頭,為了藝術和愛情歌唱。但是套上自己縫製的華麗戲服,嗓子一亮,人也都跑了。
當王彩玲穿著華服站在小城廣場唱著別人聽不懂的歌劇,那一刻的荒謬與淒涼,讓人唏噓。
《立春》無疑是顧長衛電影三部曲中最好的一部,親歷了大陸電影最輝煌的年代,顧長衛也擅長拍命運感這東西。相比陳凱歌的俯視眾生,或者老謀子的悲天憫人,顧長衛的更殘酷,無論是《孔雀》、《最愛》,還是這部《立春》,顧長衛表達的都是,命運這東西,你掙扎不了。
你是王彩玲,就別有托斯卡的盼頭,有了,只能要你受苦。你不信,那我就攤開了給你看,你盼著愛情,但跟你同樣悲慘的畫家看不上你,你寧要鮮桃一口,不要爛杏一筐,那等你被現實徹底打敗了,我還是要這筐爛杏兒羞辱你一番。你願意為了你的夢想蹈死不顧,但編織了一個謊言的徒弟輕輕鬆松就染指了你日思夜想的一切。
顧長衛僅用一個鏡頭就拍出了女主角身上的所有嚮往與孤獨。
顧長衛的殘酷在於,在電影裡不給你留餘地。愛情留給有好看皮囊的人,夢想留給會編造故事的人,你王彩玲什麼都沒有,那就什麼也不能擁有。
但是顧長衛又讚美反抗,攝像師出身的他最懂鏡頭語言的深意,他讓穿得臃腫的蔣雯麗騎上大一號的自行車,逆著風,拼了命地在沒有人的路上騎。
自行車在《孔雀》中也有出現,張靜初騎著單車拽起一頂破洞的降落傘,她興奮地喊叫,旁若無人地前行,仿佛孔雀真的開了屏。
到了《最愛》,他讓章子怡穿上大紅的新衣,拉著穿著白襯衫的郭富城,挨家挨戶發喜糖——是,我們有艾滋,我們快死了,但我們就該死嗎,就不配擁有幸福嗎?
心比天高的人都孤獨,都得逆風而行,不這麼走一道,總是不甘心的。所以顧長衛電影裡的人都倔,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看別的電影,你還會想,假如怎麼怎麼樣,主角也許就不那麼苦了。
但是顧長衛的電影裡面,沒有假如,他們就是這樣的人,就是那根多出來的六指,突兀地存在於無法皈依的現實世界裡面,甘心情願地踏進了所有悲劇,踏進他們的命運。
顧長衛的老照片
三部曲之後,我一度認定顧長衛是主流導演裡拍邊緣人最好的,加上攝像師的出身,他的鏡頭永遠都會說話。陳凱歌已然沒救,老謀子還在掙扎,只有顧長衛,還在關注,還在思考,還在想著用鏡頭説明時代記錄一些不甘平庸卻又不得不平庸的人。
結果一言不合,顧長衛拉著陳赫和Angelababy拍了一部雷死人不償命的《微愛》,拍了那麼多反抗者,最終顧長衛也跟現實交了槍,想著《立春》裡王彩玲說的那句“你追求的是與眾不同,我只是不甘平庸 ”,真是覺得好生諷刺和難過。
文 / 矮 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