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性說愛中文網特約專欄）當我們談論基於性別的暴力時，我們總容易想到女人是受害者，正如莎士比亞巨作《哈姆雷特》裡那句廣為流傳的臺詞一樣：“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
但有時候，我們忽略了婚姻中，有一部分男性也是親密關係的受害者。本文的作者寫了她舅舅的故事，以此反思那些婚姻中的“好男人”們究竟在遭遇著什麼，社會和家庭對於男人的期許是否會成為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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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家電話一直響個不停，我舅舅（我外婆的第一個兒子，我母親的大哥）由於得了膀胱肉瘤，在四、五年反復的治療後，最近病情惡化，怕是快不行了。親戚們在頻繁的電話中互相轉告著病情。
我舅舅很優秀，他是弄堂裡的第一個大學生，在文革前最後一屆高考被錄取，而且是當年上海交大的王牌專業船舶製造系。在婚姻生活中，他就是那種典型的 “好男人”：家務活全包，買菜、做飯、洗被單，還為家裡人買衣料、做衣服，就連手術之後還在做搬米搬油之類的重體力活；我表哥是他一手帶大的，小時候洗尿布、學游泳、學提琴、陪補課、做營養餐，直到考上大學還在為兒子做就業指導。90年代各地大興土木搞基建，舅舅改行設計建築，每天深夜畫圖紙，為了多賺點設計費，四十多歲的時候頭髮就白了一半，背駝得厲害，遠看像七十多歲的老爺爺。
他為家庭掙錢、做事，全心全意，是否得到了家庭的回報和認可，他的家庭是否幸福溫馨？答案是令人心寒的。舅媽是一個脾氣非常暴躁的女人，稍不順心就摔碗砸鍋，我記憶中他家經常買餐具。有一次舅媽在單位為了評職稱的事情和領導大吵一架之後非要舅舅去警告領導，舅舅覺得這個事情沒有道理不願意去，舅媽歇斯底里的聲音把六樓的鄰居都驚動了。
舅舅也想過離婚，他在給我媽的信裡寫過等孩子大一點再說。我表哥從小就生活在這種惡劣的夫妻關係中，他挺內向的，青春期每天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除了吃飯，從不說話，高考前一陣壓力大到他想自殺棄考，後來還是班主任上門開導。他大學的時候交了個打扮前衛的女朋友，舅媽為此去學校宿舍大吵。我表哥從此對她避而不見，畢業之後瘋狂打拼了五年，拿著積攢的錢帶著大學女友移民紐西蘭。
舅舅今年上半年已經隱約感覺到大限已到，於是辦好簽證前往紐西蘭探望四年未見的兒子。父子倆人在異國他鄉促膝長談，表哥坦言：“爸爸，你為我付出了很多，對我來說你的付出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我無力償還，只能躲避。我從小就知道你和媽媽並不合適，你們每一次的吵鬧我都很害怕，我是希望你們離婚的。你們對我事無巨細的管束讓我感覺到很累甚至有些窒息，我只想逃離。”聽到這裡，舅舅老淚縱橫。臨別前，舅舅告訴兒子，希望能把骨灰安葬在紐西蘭，離開那種壓抑的家庭文化，如果有來世，不再為家庭和孩子犧牲，為自己活一次。可惜，人生沒有來世。
看到這裡，也許你們在為我舅舅悲劇的人生扼腕痛惜。但是，中國式的婚姻中像我舅舅這樣的“好男人”不勝枚舉。在中國，但凡是涉及到婚姻家庭的討論，往往都是從女性角度出發，忽略了男性在婚姻中的感受和付出。所以這些婚姻中的“好男人”，遭受著比女性更大的壓抑和道德綁架。
滬上某知名婚姻情感心理諮詢師W女士曾經有位來訪者，男性、60歲，進門叫了W老師之後，開始嚎啕大哭，像個受委屈的孩子。半小時過去了，男人不再嚎啕而是抽泣。一個小時過去了，男人無力哭泣了，坐在沙發上無語凝噎。用完了一盒面巾紙後，男人起身告辭，用無比堅定的聲音說：“W老師，這個婚我離定了，我今年六十歲了，對家庭對孩子責任已盡，哪怕我只能活到六十五歲，我也要開心舒暢地為自己活五年。”
同樣的來訪者，我也遇到過，他是我前同事的丈夫，文科博士，滬上某高校教師。他的開場白和很多來訪者一樣：“外人眼裡，我們的婚姻很美滿，然而我現在都不流淚了，因為我的淚水已經流幹了，我真的不想碰她，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在咖啡廳裡，他把雙手插在頭髮裡，反復說“我該怎麼辦”，是啊，他才三十歲，他該怎麼辦？難道像我的舅舅那一代人，在無性無愛的婚姻中壓抑一生嗎？因為是熟人，我不太方便瞭解更多的隱私，我幫他介紹了一位資深諮詢師幫助他，不知道這位先生現在如何，希望他過得好。
這些來求助諮詢師的婚姻中的“好男人”也算是覺醒者，他們在尋求解決途徑，他們在發出心底的聲音。更多的“好男人”們從頭至尾都在扮演著中國丈母娘和妻子喜歡並認可的角色：人肉ATM+活體精子供者+無性☆禁☆欲的機器人。他們覺醒的時候已經是躺在ICU病房裡的那一刻，全身插滿了管子。可惜那個時候，好男人們再無機會為自己活一次了，僅此一次的生命在懊惱和悔恨中結束。
看多了這樣的“好男人”，真想從男性的角度說幾句。
1、男人沒有義務犧牲自己取悅你的岳母和妻子，如果這件事是違心的千萬別做。一個成年人不可能通過別人達到自己內心的喜樂平靜。長期如此，你會有深深的無力感和沮喪感，覺得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報。你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但首先你是一個人，你也有責任為自己的欲望、情感、夢想、健康等等一切作為人的需求負責任，也要考慮滿足自己。
2、人是需要親密關係的，如果這種親密無法從夫妻關係中獲得，那麼會轉向從子女關係中獲得。對子女的過分溺愛，特別關注，充滿控制都會讓子女感覺壓力巨大，影響ta成為一個獨立人格的人，可能導致ta成年之後和原生家庭分離。千萬不要等到子女成年之後再對ta說：“爸爸就是為了你不離婚的。”這種無謂的犧牲很多時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子女沒有補償的義務。子女和父母是有著血緣關係的各自獨立的人，誰也不欠誰的。
3、人和人之間建立關係不容易，建立親密關係很難，建立婚內親密關係更是難上加難，更何況一夫一妻異性戀婚姻制度自體就帶有很多BUG，在個體化時代的大潮中這些BUG會愈加突顯。男人啊，你用不著對照心靈雞湯和那些清新脫俗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婚姻指南上描述的夫妻關係來懷疑和責難現實中的自己，那些如膠似漆的親密愛人之間真的有很多緣分和運氣的成分，而不是因為一紙婚書天然產生親密和甜蜜的關係。
4、現代婚姻關係歸根結底是一種合作關係，如果雙方還有愛情，那就是在愛的基礎上的合作關係。婚姻不是男人對女人的生活保障，女人不是巨嬰，男人沒必要扮演父親照顧未成年人的角色，對於那些過於依賴婚姻的女性，離婚對她們是一次成長契機。男人過得不愉快完全可以離婚，這是法律賦予的權利，並不需要過多理會那些道德綁架。
5、離婚對孩子的影響是陣痛、是挫折，糟糕的婚姻品質對孩子的影響更是一生的痛，況且哪個孩子不是在挫折中成長，能讓人成長的事情都是不愉快的。追求愛情，遵從內心的感受是人性中美好積極向上的東西，你需要傳承給孩子追求愛情的勇氣。走到離婚這一步，儘量把婚離得和和氣氣。所有國家的婚姻法都是保護兩件事情的，一是婚姻中的人的財產，二是未成年子女的撫養。如果你們雙方無法就這兩件事情平和地談，可以請律師、心理諮詢師出面談。你們離婚了，不再是夫妻了，但是依舊是孩子的父母，拿孩子來報復對方是非常愚蠢的事情。
我們的上一輩大部分人在生存線上掙扎，ta們過的日子是生存不是生活，ta們無所謂婚姻的品質，無所謂性☆禁☆生☆禁☆活品質，無所謂情感親密。婚姻有傳承性，如果我們不反抗原生家庭，不從中反思，我們很有可能重蹈父母的覆轍。讓我們互相提醒而不是自我麻醉，抱團取暖，過好這一生。我的舅舅即將帶著一生的遺憾和後悔不久于人世，我是真心希望大家不要再重複這種悲劇了。我希望你們過得好，是發自內心的那種好，而不是別人看起來的好。
（文/文卿，MPA碩士，社會學（公共事務管理）學士。中國白絲帶終止性別暴力志願者，性與性別平等宣導者，關注多元化婚、性、愛，從事STD（性傳播疾病）和HIV（愛☆禁☆滋☆禁☆病）防治相關工作。）
（原題：那些婚姻中的“好男人”們。特約專欄，未經允許，不得轉載。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