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與德累斯頓,每隔幾十分鐘便會有一趟列車往復其間。即使以歐洲鐵路的“龜速”運行,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也足以載你穿越昔日普魯士王國與薩克森王國的首都。
普魯士王國的經濟與軍事盛極一時,作為曾經的歐洲霸主,它引領德意志人在1871年迎來其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民族統一,首都柏林不負眾望地成為歐洲首屈一指的大氣城市。薩克森王國雖然面積不大,卻彙集了眾多光彩奪目的文化名城:德累斯頓曾是德意志帝國四個大公國裡最精緻的首都,擁有數百年文化繁榮。
作為銘刻了德國歷史及現實的兩座城市,國際化大都市柏林與傳統守護者德累斯頓各自擁有當今樂壇的領袖級交響樂團——柏林愛樂樂團(The Berlin Philharmonic Orchestra)與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The Staatskapelle Dresden)。兩支樂團體面上謙和克制,內裡卻潛流湧動、不乏較量,關注音樂與文化的人們也尤其熱衷將二者相提並論。
一、各具風格的樂團
提起德國的知名城市,柏林當仁不讓,然而論起“傳統魅力”,德累斯頓一定不甘其後。在德累斯頓,德國人保守、嚴謹的基因簡直融入城市血液,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也是。
自1548年在德累斯頓創建起,該團就一直被視作歐洲交響樂皇冠上的一顆寶石,也是全世界最古老的交響樂團之一。歷任總監星光熠熠,包括卡爾·馬里亞·馮·韋伯、瓦格納等偉大的作曲家,以及卡爾·伯姆、魯道夫·肯佩、朱塞佩·西諾波利等當代最傑出的指揮家。
如果把全世界的一流樂團都聽上一個遍,會發現德累斯頓這支樂團的聲音是最傳統的,秘密也許就在於——樂手中“白頭發”的比例幾乎是業界最高的;翻開樂團名錄,則會發現非德國籍的樂手所占比例非常之低,德累斯頓本地人永遠從容優雅地擁有自己的位置。2012年,克利斯蒂安·蒂勒曼(Christian Thielemann)作為當今碩果僅存的德奧指揮學派傳人接棒樂團,其自身氣質與樂團四百餘年的深厚傳統高度契合,如此親密無間的合作使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在樂壇穩據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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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森帕歌劇院看克利斯蒂安·蒂勒曼指揮的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
在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成立300多年後的1882年,54名音樂家因不滿前樂團老闆的不公待遇憤然辭職,創建了一支以樂手為主體的全新樂團——稱霸古典樂界一個多世紀的柏林愛樂樂團。在130餘年的團史中,每一任音樂總監都無一例外地是一個時代的風雲人物,從李斯特的女婿漢斯·馮·彪羅,到第三帝國時期竭力保護猶太藝術家的富特文格勒、“指揮帝王”卡拉揚與2014年去世的義大利指揮大師阿巴多。
2015年以民主選舉方式確定西蒙·拉特(Simon Rattle)的繼任音樂總監一事充滿戲劇張力,令樂團再度引人矚目。可以說,從樂團創建伊始,“樂手自治、民主平等”就成為樂團管理上的一大亮點。
從指揮到樂手,柏林愛樂樂團就是世界各國優秀音樂家的集合體。全球化的人才機制確保了樂團在聲音質素上的無與倫比,卻也在潛移默化中導致其本來風格的日漸喪失。如今的柏林愛樂樂團,在古典樂界幾乎被公認為最不具特點的交響樂團之一,儘管他們在演奏中簡直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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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柏林愛樂大廳標誌性的“帳篷式”尖頂
右:柏林愛樂大廳內陳列著樂團歷屆首席指揮的雕塑——這尊造型獨特的雕塑屬於富特文格勒
二、新年夜的收視之爭
提到新年音樂會,人們最先想到的總是每年1月1日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以及施特勞斯家族那些動人的旋律。令富麗堂皇的金色大廳成為新年音樂會代名詞的助力很多,自上世紀80年代全球電視直播的蓬勃發展,維也納愛樂樂團所奏響的音樂僅用幾秒鐘就傳遍了全世界。
的確維也納貴為 “音樂之都”,然而實際上歐洲的音樂名城各有千秋。在全年最重要的節日,幾乎每一座擁有音樂歷史的城市都會響起樂聲,柏林與德累斯頓就是這樣的兩個城市。每年12月31日,由柏林愛樂樂團與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呈獻的兩場音樂會簡直堪稱德國的“春晚”,爭奪著全德國甚至全球樂迷的眼球。
德國電視一台(ARD)與二台(ZDF)將分別對兩場音樂會進行現場直播,柏林與德累斯頓之所以煞費苦心,也是為了在這最關鍵的一役中搶奪收視率。這是一個人人都愛音樂的國家,面對這樣的觀眾群體,兩支樂團自然要使出120分的勁頭,在新年夜施展渾身解數取悅觀眾。
來看看2015年雙城奉給的曲目單吧。
柏林愛樂樂團請回了小提琴巨星安妮·索菲·穆特(Anne-Sophie Mutter)——昔日卡拉揚的掌上明珠,如今雖已年過半百,卻依然是最炙手可熱的小提琴家之一,由她所帶來的兩首法國小提琴作品——聖桑的《引子與迴旋》(Introduction et Rondo Capriccioso)與拉威爾的《茨岡狂想曲》(Tzigane)同樣熱力十足。德累斯頓則邀請到了中國鋼琴家郎朗彈奏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Rhapsody in Blue),要知道郎朗在過去幾年與柏林愛樂樂團走得很近,經常出現在柏林的新年音樂會上,此次竟然在新年夜來到德累斯頓,不得不說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在曲目的編排上,兩場演出的取捨傾向可以說不約而同:既要確保曲目的藝術性,又要大體保持輕鬆愉悅的格調,更需借助明星獨奏家的人氣。而兩支樂團的當家指揮西蒙·拉特與克利斯蒂安·蒂勒曼當然不會缺席自家的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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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家西蒙·拉特與他自己的照片合影
從過去幾年的經驗來看,以保守、傳統著稱的德累斯頓人,在新年音樂會的節目安排上反而表現得大膽,無論輕歌劇還是跨界音樂,都曾出現在新年音樂會的舞臺上;相比之下,經常以創新手段引領古典音樂發展潮流的柏林愛樂樂團,卻在新年音樂會的曲目編排上收斂魄力,大多選取相對悅耳的音樂作品,但並沒有突破正統古典音樂的大框架。
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德累斯頓人極其看重德語地區受眾的喜好。埃默里希·卡爾曼(Emmerich Kálmán)的輕歌劇選段,對於非德國的觀眾簡直一頭霧水,柏林人斷然不可能將其排進新年音樂會曲目,而德累斯頓卻頻繁選用。而在柏林愛樂樂團的新年前夜音樂會中,卻能聽到“卡門之夜”這樣以歌劇原作及改編曲為主題的作品,或是《布蘭詩歌》(Carmina Burana)這種平常難得一見的大部頭清唱劇,既符合傳統音樂會聽眾的口味,又不失對於海外聽眾的吸引力。
這樣兩支旗鼓相當的樂團在組織一場意義特殊的音樂會時體現出迥異的價值觀,十分耐人尋味。而從觀眾的回饋來看,德累斯頓的任性方案在收視率上總能壓過柏林一頭,多少說明些問題。
三、音樂背後的城市
如此任性的德累斯頓,背後有著傲人且沉痛的歷史。若干年前,當筆者從慕尼克身經長達五六個小時的長途旅行來到德累斯頓,看到的竟是一座灰濛濛的城市。從繁華的德國商業中心,來到原東德地區的城市,僅看面貌,落差就已經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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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累斯頓的街上,偶遇瓦格納曾經的住所——在德累斯頓居住的這幾年曾是瓦格納最榮耀的時刻,卻因為參與左翼暴動而以流亡終結
昔日薩克森王國的首都,經歷了幾個世紀的繁榮,卻在20世紀身陷厄運。先是在二戰中慘遭戰火侵襲,全城幾成廢墟,戰後又承受了長達數十年的封鎖禁錮。易北河上的璀璨明珠就這樣被蒙上了厚厚的塵埃,幾乎讓人無法相信這裡曾經是二戰前歐洲消費水準最高的城市。然而,這裡始終是德語地區“文化”的代名詞——綠穹珍寶館是全球現存最古老的博物館,比大英博物館還足足早了36年;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的成立,比“古典音樂之父”巴赫的誕生還要早一個半世紀,在貝多芬的時代被這位樂聖譽為“歐洲最好的樂團”,今天依舊如是;而這支樂團最主要的演出場所森帕歌劇院,是建築大師哥特弗裡德·森帕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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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帕歌劇院的外與內(by窮遊er:沙哈拉)
對於熱愛歐洲文化的人來說,在德累斯頓的旅行註定是勞累又充實的:一座座皇宮、畫廊、博物館足以將白天的每一分鐘填滿,夜晚的時光則毫無疑義地獻給森帕歌劇院裡的演出。
漫步街頭,那些重建的巴羅克建築依然遺留著戰火焚燒後漆黑的牆面、滿牆的彈孔,以及戰後修補牆面所形成的分界線,這一切無不觸目驚心。時至今日,雖然德累斯頓人對自己的城市進行了奇跡般的重建,曾經散為一地瓦礫的聖母大教堂也已再度佇立在易北河南岸,但戰火在人們心上留下的傷痕與苦痛的記憶卻難輕易抹去。在這樣一個藝術氣息夾雜著戰爭悲情,又因為政治原因閉塞了半個世紀的城市裡,人們難以笑得歡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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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累斯頓著名的“王侯圖”,將薩克森王朝歷史上的數十位君主盡數囊括在內的巨幅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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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瓦礫中重生的德累斯頓聖母大教堂,斑駁的牆面與新舊分明的磚塊清晰可見(by窮遊er:雲卷雲舒50)
然而,僅僅100多公里外的柏林,一切卻又不一樣了。
說它是整個德語區最時髦的城市並不為過。巴羅克風格的建築群中現代化的摩天廣廈鱗次櫛比,波茨坦廣場八方街道上車輛川流,恍若置身倫敦或紐約。而柏林市民似乎也更接近國際化大都市一份子應有的樣子:穿著入時,面帶微笑,幾乎人人都可以講比較流利的英語——要知道,在德累斯頓或萊比錫,僅憑英語就想行動自如還真件困難的事。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柏林在文化方面乏善可陳。事實上,在普魯士帝國統治數百年後,柏林又緊接著成為第三帝國的財富中心,並在二戰後成為東西兩德政府不約而同苦心維護的門面。這座城市早已是世界級的文化中心。對於樂迷們而言,柏林愛樂大廳儼然聖地,而菩提樹大街上的柏林國家歌劇院同樣在音樂界聞名遐邇,與其咫尺之遙的還有喜歌劇院、柏林音樂廳與柏林藝術大學,無一不是音樂領域響噹噹的名字。一年四季,無論時節,在柏林待上幾天,都很難覺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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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牆東部畫廊(by窮遊er:one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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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菩提樹大街(by窮遊er:TINTINANDSNO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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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柏林愛樂大廳毗鄰的波茨坦廣場上,孤零零地矗立著曾經柏林牆的一段
音樂是城市的一個縮影,映射出一座城及城中人的型格。百餘年來,柏林愛樂樂團與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都被各自的城市打上了深深的印記。管理模式前衛的柏林愛樂樂團,將柏林這座國際化都市的活力和野心展露無遺;而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也正像德累斯頓那樣,在對傳統的頑強堅守中綻放出令人動容的獨特魅力。
要想讀懂雙城的故事,聆聽兩支樂團的演奏不失為悅人的路徑。自然,這兩座城市值得探索的元素,遠遠不止音樂。
Tips:新年音樂會購票貼士
*如果希望度過一個有音樂陪伴的新年,又無緣買到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門票(買到的可能性只有不到萬分之一),那麼柏林與德累斯頓均是上佳之選。12月30日起,柏林愛樂樂團與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的新年音樂會將連演幾場。旅行者只要提前購票,合理安排旅行時間,完全可以做到兩全其美。
*兩支樂團均在每年年初公佈下一音樂季的演出安排,可以隨時關注其官方網站及Facebook、twitter等社交網路上的官方帳號獲取資訊。柏林愛樂樂團新年音樂會在12月29日、30日、31日各演出一場,門票價格不等:最便宜的是29日票,價格為43歐元起;最貴的是31日票,下午場價格80歐元起。所有門票在12月6日開始銷售,線上售票于柏林當地時間上午8點放票,電話及票房售票11點放票,通常數小時內就會售罄。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新年音樂會在12月30日及31日各演出一場,與音樂季演出一起開始售票,票價從40-200歐元不等。
*海外觀眾可以通過兩支樂團的官方網站購票,在演出開始前憑確認郵件中的訂單號至柏林愛樂大廳或森帕歌劇院票房取票。
*新年音樂會通常要求盛裝出席,最佳著裝為晚禮服,男士至少應著西服。另外,新年音樂會鼓勵觀眾著民族服飾入場,如唐裝、和服等都能夠在現場見到。為了適應電視直播的需要,新年音樂會有時不安排中場休息。
*在柏林愛樂樂團的新年音樂會演出開始前1小時,大廳內會安排音樂會導賞活動,用英德雙語介紹本場音樂會的曲目等資訊。德累斯頓著名的米其林一星餐廳Bean & Beluga(也是德累斯頓僅有的兩家米其林餐廳之一)與森帕歌劇院合作,在31日的音樂會結束後為聽眾提供盛大的新年夜晚宴(需付費預約)。
柏林愛樂樂團:www.berliner-philharmoniker.de/en
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www.staatskapelle-dresden.de/zh
作者介紹:霄漢
樂評人,從事藝術管理行業,現供職于中國愛樂樂團。自中學時代起開始欣賞古典音樂,熱衷於觀看音樂演出及唱片收藏。擔任中國瓦格納協會副秘書長,在《經濟觀察報》、《大公報》、《新民晚報》、《新民晚報》、《音樂週報》、《國家大劇院》等十餘家媒體任專欄作者或長期供稿,同時在國家大劇院古典音樂頻道、北京音樂廣播、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等電臺或電視臺擔任嘉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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