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zyy/Anitama 封面來源:《宇宙戰艦大和號》
——您上期提到對於《大和號》資料的解讀使得您學會了很多動畫製作現場的知識,這對今後的您有著怎樣的影響呢?
冰川
當時的我們為什麼能堅持下來呢?因為這個解讀工作本身非常有樂趣。而這可以聯繫到一個問題:動畫為什麼能讓我們那麼感動?當然我當時的想法和現在也未必完全相同。之後在我四十歲左右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遠離了動畫行業。結果那段時間是《EVA》熱潮,出現了一股認真地想把動畫給“語言化”的潮流,當然這潮流本身進行得並不很順利(笑)。在這股潮流之中也出現了這個根本性的問題,我們為什麼會為這種藝術而感動?
先說當時的我為什麼會想到這個問題?因為我拿到那麼多散亂的材料,說垃圾可能有點失禮,但性質上確實就是廢紙,嘴和眼睛都是分開的,七零八落。畫風也一樣,沒經過修正的原畫千奇百怪。而且原畫用紙是有尺寸的,當時的不是很大,我就想讓我們如此感動過的古代和森雪就只有這麼點大小嗎?所以我就很不可思議,這些東西為什麼能讓我這麼感動?在思考這些的過程中,我就開始像剛才說的那樣,探索這些“素材”是怎麼最終組合成“作品”的。還有設定為什麼要這麼做?不同的作品的設定制作方法肯定不一樣,《大和號》和《鋼彈》肯定在設定上完全不同。這種情況下的不同是怎麼產生的?設定是以怎樣的形式回饋在作品中的?我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就開始琢磨動畫的感動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當然這個不像數學做因式分解有明確答案。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是只有我們去解讀時才能看出端倪的,而我們所看出的端倪,恐怕和創作者們的創作思路其實是非常接近的。因為創作者們也就是用這些紙屑和塑膠垃圾,開動腦筋組合出一部作品,這和我們之前做過的整理工作是很類似的。我們很幸運,可以得到材料去重新類比出一部作品的製作流程。在別人對我們口頭解釋這一切流程之前,我們就依靠自身實踐,使用實物整理出了整套流程。我們不是瞎猜,而是拿著“物證”,去對照去印證,最終重組了整個結構。那時候我只有十幾歲,當時的經驗放到現在來看是極為重要的。
但是用當時的實踐來對比當下資訊的存在與傳播方式,我就覺得無論直面物證也好,使用自己的頭腦思考也罷,現在這些實踐行為已經徹底地缺失了。當然這也沒辦法,特別是動畫製作改成數字之後,首先賽璐珞畫就消失了。我們當時為什麼專程跑去大和號的製作現場?其中有一點原因就是很想要作品的賽璐珞畫。在電視上看到的賽璐珞的顏色和實物賽璐珞的顏色相差非常大,實物要美麗很多,彩度又高,還有光澤,充滿賽璐珞的質感,這些優點都是當時我們想要的原因。但是進一步說,實物的賽璐珞畫含有很多的信息量。《宇宙戰艦大和號》裡面的軍艦的塗裝,我們知道上面一半是藍黑色,下半是紅黑色的塗裝。用賽璐珞畫我們就能看出這套顏色是專為大和號設計的“特色”——專用的顏色。這兩種顏色編號是特色專用的Z和ZR,上半用的是Z,下半是ZR,為了和其他普通顏料編號區分開來。而這些資訊都是要到了現場才能看出來的,這就是所謂的“物證”。
所謂的動畫,其中當然也有劇情的要素,但動畫最開始是從實物,從技術和理論的積累中誕生出來的,這是我接觸過實物的感想。維琪百科上我的詞條這麼寫,“冰川龍介是個熟悉技法的評論家”。我覺得不止於此,技法和動畫本身就是相等的,動畫=技術+工程的產物。當然這個說法有些過激,但我覺得這個意思是沒錯的。動畫依靠技術和理論才能動得理所當然。當然了,不看畫面只聽臺詞也是一種享受動畫的方式,照樣可以為劇情感動。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是以這種方式去享受動畫,觸動內心的可不只是臺詞而已。動畫是一門綜合藝術,所有的東西都是聯動起來的。有畫、有聲音、有音樂、有時間、有鏡頭、有色彩、有光,各種要素糅合在一起,在時間軸之中進行展開。所以才讓人感覺動畫是鮮活的,有生命的。正因為動畫作為一個整體是有生命的,所以觀眾才會對裡面的臺詞有所感動,這個順序不能顛倒。多重要素組成了令人感動的動畫,你不能單單抽出一部分來,說臺詞如何如何,劇情如何如何來論斷整個作品。反過來說,如果光是抽出臺詞和劇情就夠的話,那看小說就行了,做成動畫的必要性在哪裡?
——純以劇情來評價的話,動畫就會失去其有別於其他藝術形式的特徵。
冰川
所以說,這裡不能搞錯。不是說要忽視劇情帶來的感動,但是光為了劇情去感動的話,為什麼要看動畫?我也可以去看電視劇。這裡面有沒有產生一些只有動畫中才能達成的效果?我們能不能認識到哪些東西是動畫獨有的?這裡能與不能的區別是很大的。我們確實是為了創作者以他們的價值觀和世界觀所製作出來的作品感動,但是如果拋去構成價值觀世界觀基礎的“實物”,也就是動畫獨有的技術與理論的話,剩下的其實相當於是沒有基礎的純表面文章。我知道這裡我講得有點抽象不好理解,但評論時如果純看感動,而拋棄技術基礎,那麼要製作下一份同樣的感動的時候又該如何入手?所以我對這種很“虛”的評論方式抱有很強的危機感。
——採訪君曾師從夏目房之介老師。夏目老師開始漫畫評論的時候也是覺得漫畫被拿來和其他藝術形式一般評論的做法很有問題,所以才創立了漫畫表現理論。他也表示過很多漫畫獨有的東西如果戴著有色眼鏡去看是看不到的。
冰川
確實。大約二十年前,由夏目房之介老師,竹熊健太郎老師等人開始做的漫畫評論相關事業也給了我以很大的勇氣。我記得大概是90年代初,那時候有一本《別冊寶島》談及漫畫評論,裡面寫到漫畫會因為不同的筆觸形成完全不同的表現風格。我想對啊就是這麼一回事,當時的論調對我有很大啟發。然後我又想,為啥動畫就沒人搞這種呢?
——是不是因為動畫製作人員多?技術比較龐雜不易被外人理解?
冰川
話是這麼說,但這些都是我一個高中生,而且還是翹課的高中生當年就能夠研究懂的技術啊(笑)。高中生在一堆紙前面研究了一年半載就能學會很多,當然畢竟是自學,當時很多內容我未必學得非常準確,可能會有誤解。但總能知道個大概,我把《大和號》的分鏡從第一集看到最後一集,基本就明白演出是怎麼一回事了,而且記憶非常深刻。說來最近我在一次活動上和河森正治監督聊天,我就問了他一個一直以來我很在意的問題,“您24歲就當上監督,之前也沒在製作現場做過演出啊,怎麼忽然就能畫分鏡了?”於是他說他在鵺工作室這家機械設計公司的時候,每週都有人送分鏡過來給他們做設計。他天天讀分鏡,讀著讀著就會了。我就想居然還真都是一樣過來的啊。所以說我們正因為缺乏資訊獲取管道,反而使得有興趣的人會主動去鑽研去解讀。而這其中的內容只要肯努力也不是沒法解讀,哪怕是高中生都能做到。而這裡的方法論和現代社會的資訊交換方式實際上是存在一些偏差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