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趙明趕到網球場,與要好的球友阿輝打過招呼:連公交都堵車,來晚了。放下雙肩球拍包,取出一支舊球拍,小心地豎放在椅背上。再掏出自己平時用的一支拍子和毛巾等隨手放下,就去拉抻身體了。上場前,又回頭看,發現那支舊拍靠放得有些歪,再過來重新擺正,仿佛那是個聖物。這充滿儀式感的動作,讓人想起納達爾在賽場休息時,擺放飲料水瓶位置的執著和講究。機靈鬼阿輝看慣了這些動作,早見怪不怪了。只琢磨,寶寶心裡苦啊!這寶寶,指的是比自己大一歲的趙明。
趙明人長得精神,個頭又高,論球技也比阿輝遠高一著。但兩人對陣打,又常常難分勝負。趙明在場上全是暴力擊球,那狠勁像要把球打癟了才滿意。本來完全可以切削到對方邊線的球,他也死命抽,丟分都不顧,像與人鬥氣一般。再就是在場上易走神,關鍵球時都會心不在焉。另外,明明見對方來球出線了,還會情不自禁地追上擊回,仿佛是某種習慣或自虐。阿輝想,把一個帥小夥弄得這樣神神道道,背後肯定有故事。或痛心疾首,或纏綿入骨。
坐下休息時,阿輝似無意地把那支豎立椅背的球拍碰倒,又拿起來比劃一下,說,很輕,適合女生用。趙明像怕寶貝被人弄壞一樣緊張,想馬上要回,又不好意思,只點頭。阿輝歎一聲:哥,睹物思人吧!趙明伸手就將球拍拿回,裝入包中。搖搖頭:你不懂。阿輝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哥別笑,我也是微信裡讀來的,朋友圈就是個教唆犯。見趙明神色凝重,又解釋:我的事也進入初始模式了,正要討教呢!晚上請你喝茶。
阿輝把趙明生拉硬拽到茶樓一個偏僻角落,點了幾個菜和一瓶紅酒,舉杯:小弟先幹為敬。趙明也一仰脖下肚。菜沒吃幾口,一瓶酒就快見底,阿輝又要了一瓶。趙明沒攔,只說,你不是要聽故事嗎?他可能喝急了,眼睛有些紅,神情恍惚。思緒卻被拉到大學時光,滿腹話語如開瓶的酒,汩汩流淌:
——又快到畢業季!都三年了。我們那個時候,校園裡剛開始玩網球的同學很多,但最後,年級中只有我和楊芳堅持下來。我們好得似一個人,她的球拍都是放我這裡,由我背著去,那些換線、買球等雜事也都由我管。她球技差一些,回球明明出界,我都要奔過去接。說是訓練移動速度,其實是提高她的自信,我倆被同學笑為一對網球寶貝。我們約定,即使工作了,也要把這項運動堅持下去!而我的同室好友吳建,是校籃球隊的中鋒,只要女生啦啦隊喊得瘋狂一片時,肯定都是他在場上。這個塊頭不小的傢伙跳街舞更在行,躍挪閃轉吸引得滿地跌落的眼球,都能掃出一筐。經管系的系花張敏麗,理所當然把自己系到他身上。
這樣搖曳多姿,浪漫飛揚的日子感覺沒多久,忽然,我們就要畢業了。更要命的是,正遇上全球經濟下行。學校裡到處都傳著,現在找工作難!就把一群青年男女凝成各式造型的思想者塑像,散佈在校園的不同角落。整幢宿舍樓亂得像個潰敗撤離的軍營,那些曾像聖經一樣要我們背誦的書本和複習資料,扔得到處都是,與空飲料瓶為伍。我們的校園愛情,也面臨重新洗牌,這回是吳建首先出局,系花張敏麗與院辦秘書好上了,他幫她謀得一個留校指標。
楊芳倒不是像張敏麗那樣另攀高枝,只是她父親來電話讓她馬上回家,說她姑父已幫她聯繫好一家市里的國企,把檔案一起帶回就行。無論如何不肯讓她去深圳求職。聽那口氣,她父親隨時都要追到學校來。我知道她有個姑父在當地任局長。
學校小樹林裡都是差不多的淪落人,走到棵樟樹下,我把幫楊芳賣掉電腦的錢遞過去,被她推開了,這是原來講好買兩張去深圳車票的。她抓住我手臂,一個勁晃著:怎麼辦?你說怎麼辦?我的思路一下出軌,竟滑到入學時的軍訓,我倆就是那時認識的……。等我緩過神來,楊芳說,我們明天就去深圳,行不?她淌著眼淚在喊。我鼻子一酸,眼睛發潮,怕淚水溢出,就抬頭望樹梢上的星星,只見遠處一片模糊……。
幾天後我和吳建坐在一家小飯館時,我和他去深圳的車票已買好,是楊芳的電腦錢買的。她走時我沒有送,我已和她情斷義絕,從那晚後我就與她陌為路人!是吳建幫她扛行李到火車站。開車前她又硬把這1200元塞給吳建,說是給我的。又求吳建在外面一定要關照我,他力氣大些。吳建喝過兩杯後就拍桌罵我心狠,大絕情,楊芳是被我逼走的。
可我不決絕行嗎?當時只要我態度軟一點,甚至只要我繼續沉默,這傻丫頭就敢扔掉到手的飯碗,義無反顧要和我一起“闖關東”。我不能害了這個單純任性的姑娘,我只能用刀捅自己。咫尺——然後天涯……。我只留下了楊芳的這支網球拍,這是她的唯一!心裡流血最難止住,滴答滴答,把我眼睛都濺紅了。只有酒能療傷,我又斟上滿滿一杯,朝吳建一舉:幹……。
阿輝喊一聲:哥,你醉了!他聽得眼睛也濕漉漉的。趙明似夢中驚醒,放下杯子。說,吳建現在東莞上班,等他來深圳,我們再喝一遍,這傢伙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