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永遠的迪迦/Anitama 封面來源:《奧特賽文》
第七章 圓谷英二四個字很出名，這個人不出名 前篇
1、吹牛的力量，借我一用
又回到老問題了，圓谷英二是誰？第一章時就提到的，岩井俊二形容圓谷英二的那句話，當時很戳我，不光是他說的內容，更主要是他說出來時的表現過程。他停頓思考很久，還以為要說什麼呢，最後居然只能來句哭笑不得的話，毫無說服力的形容：簡直是個超人。
就是這個感覺！我當時看著岩井這樣的表現，有種很深刻的感同身受的感想。大家都知道有個人叫圓谷英二，但大家並不知道圓谷英二到底是個什麼人，那想要說明圓谷英二是個什麼人，怎麼說呢。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只能具體說，但說短了根本表達不了，說長了人家根本懶得聽。幾秒鐘內腦子裡糾結過數萬字，最後實際能吐出口的卻仍然只是蒼白無力的誇張詞彙，怎麼聽都只是吹牛，從聽眾的角度看來毫無實感。
圓谷英二是個什麼人，這個問題為什麼難回答，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是太偏了，他主要幹的那些事當時就沒人別的人幹，後來雖然有人幹了，但現在又相當於沒人幹了。這就是以前說的獨特性、異端性，聽眾很難理解前提，所以在這前提之上，圓谷英二是個什麼人，不理解，難回答。第二是太雜了，就是他涉足的方面太多了，要講起來這也要講那也要講，因為我們找不到一個可以概括的方式。要找就只有學岩井那樣嘍，超人，那真這樣一說出來就又要陷入惡性循環了。
都聽別人講圓谷英二很厲害很厲害，所以到底有多厲害嘛，不知道。以前大家都把圓谷英二吹成神，好吧那後來也跟著這麼叫，那到底神在哪裡，不知道。我之前說我花了十幾年研究圓谷英二了，當然也是最開始就知道他被吹成神，但我自己第一次真的打心底裡感慨“這個人簡直不是人”，也不過是四五年前才有的事。影視界往俗了說就是個娛樂的世界，往雅了說也能是一個文藝的世界，而圓谷英二是這麼一個文藝世界中錯位進去的理工巨匠，後來我就常喜歡這麼形容。
像愛因斯坦啦霍金啦，全世界都說他們很厲害很厲害，所以這邊又到底有多厲害嘛，大眾理解百分之多少？我說過我雖然是理科生出身，但在那更早以前我已經喜歡讀歷史了，所以類似的感受也不是一回兩回的：大家都捧的什麼牛人，小時候你也覺得很牛，跟著捧；長大一點有自主思考意識了，覺得不以為然，大家都太誇張了；再更長大一點親自去逐漸探究瞭解了這個人，才真正理解這人究竟有多牛，又開始捧了。最後好像又活回去了跟小時候狀態一樣，在我看來這只是就像一個正態分佈圖形的兩端，橫軸數值很低的時候和橫軸數值很高的時候，對應的縱軸數值其實差不多。
這讓我想起金庸在《倚天屠龍記》給張三豐的形容，說徒弟跟著他學藝，一天過一天反而越學越感覺在退步了。這神馬意思口牙，唉我還是拿凍鰻的例子來舉吧，再看《龍珠》，很早期設定體系還沒有崩盤的時候。大家都說卡林塔很高，總之反正就是很高很高，高不見頂，說來說去還是不知道有多高。吹了這麼一波做足了鋪墊，當我們的主角光環第一次去爬時，觀眾還是驚到了，因為答案就是：只有爬過卡林塔的人才知道卡林塔究竟有多高！
圓谷老爹的最小的“親”兒子，第四代本家特技監督川北紘一，在他的回憶錄裡提到當時的體驗。一九五七年年末旺季的東寶大作《地球防衛軍》，特殊技術課重新設立後的第一作，第二章中我們第一次提到這片時就說過，川北監督當年是觀看了該作後受到衝擊與感動，所以後來找工作明確沖著東寶來的，指名道姓地要到圓谷英二麾下去工作。所以比起普通地上了學、找工作、找去東寶這種大公司那樣的人，比如以後我們還要詳細說到的，第三代本家特技監督中野昭慶那樣的人，川北對於圓谷英二是個很厲害的人這件事，當然有概念。但是川北回憶時卻是這樣說：“我實際直到在攝影現場出勤為止，都不知道圓谷老爹原來是那麼偉大的人。”
川北進東寶前也不是完全的門外漢，他還是去攝影所參觀過現場的人，有當時的心得和理解，“特攝這個東西嘛，就是在現場放了佈景設施和模型，然後攝影機在一個合適的角度拍攝下來。”然後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二日，星期五，川北參加工作的第一天，第一次體驗了圓穀組的攝影現場，這天製作中的是那個東寶創立三十周年的大作，之一，《妖星戈拉斯》。一天過完，談感想，結果前一個引號裡的內容，全是“擅自的想像”。在圓穀組的現場勤務了兩三年，川北感慨道：“隨著在現場的工作經歷增加，才知道圓谷老爹偉大在哪裡。”這還沒完，川北最後還補個刀：“但那個時候我也還根本沒接觸到真正厲害的地方，後年我才逐漸意識到。”這是與圓谷老爹相逢將近半個世紀後，特殊攝影技術的長老，川北紘一特技監督，晚年寫下的話。
結合以前也說過的，為什麼今天的說提起“特攝之神”、“世界的圓穀”這些稱號，只有很強的虛幻感呢，因為今天不理解當時的現場。一直以來我所見過的介紹，包括我自己之前的幾篇，說到圓谷英二、說到圓谷組的成員，都只是在側面說。無論說有過什麼作品、說牽扯過什麼人、說作品有過什麼影響，這些方面無論說得再深入，終究都不是直接正面展示。確實這個專題《奧特系列通鑒╳本家特攝列傳》主體是想要說奧特系列，而第一部分的主體要說的則是正面展示製作現場，而且是劇組這個整體，不限定于圓谷英二個人，在這個階段還並無所謂電視節目或電影。沒錯，這個“Anitama特別大型企劃”，的第一部分，的主體，現在才剛要開始。製作現場、人員形象、制度概念，全部從正面說清楚，真正的戰鬥現在才剛要開始。
2、時髦挑戰者
後來的第三代本家特技監督，中野昭慶，當年是擔任圓谷老爹的助監督歲月最長的人，一直到老爹這輩子結束。中野監督評價圓谷老爹是：專業中的專業，那要找個詞來形容老爹的性格呢，就是：時髦主義者。
這個時髦主義是內外兼備的，從外表到性格都是，而且跟專業性還是相契合的。圓谷老爹的外貌都有種印象性的標配了，圓頂帽、墨鏡，有時候會配根煙。當然還少不了最標準的配備，就像下面這樣的：
最右邊是中野昭慶特技監督，往左是“奧特系列的女神”櫻井浩子，再往左是圓谷老爹……呃，的模擬復原蠟像。然後最標準的配備，其實是旁邊那台攝影機，三十五毫米影片、高速攝影用的，米切爾新聞短片型攝影機。當時世界上最時髦的攝影機，不過嘛更時髦的還有圓穀組愛用的光學影印機，這些我們以後都要說的。
中野監督講老爹有種瀟灑的專業性，說有一次圓穀組以外的工作，就是說不屬於大規模使用特殊攝影技術那種範疇的，普通地演員演戲然後拍下來的文戲的劇組那邊，這專門有個名詞叫“本篇班”我們以後再詳細解釋。本篇班的職員在那討論，攝影技師啦照明技師啦，當然那一個個也都是專業啊一流的技術者啊，是有真本事的手藝人。中野聽見他們在討論，什麼什麼樣的鏡頭拍不拍得出來啊，這種事做得到嗎之類的，中野一聽他們講的內容，心想那當然是做不到啦，這種的怎麼可能。這時圓谷老爹來了，聽說了，來一句：“嗯，想想看吧。”然後又轉轉頭，突然就笑呵呵：“做得到哦。”周圍就炸了，一個個圍過來：“什麼什麼！拍得出來嗎！”於是這事就交給老爹了，中野也懵逼了，回去路上再單獨問：“說的是真的嗎？那種事真能輕易做到嗎？到底怎麼搞哇？”老爹一本正經地說：“有什麼不好嘛，之後再好好頭疼就行了。”原來還並沒想出來怎麼搞啊！中野監督說，這種事很多，每次時髦值掉了一地，其實腦子裡並沒解，但花點時間思考一下，最終總能解開了。這放到現在叫啥，是裝逼，然後一搞不好就能自食其果。但是你看看人家，這叫有裝逼的資本，每回像這樣最後就不是裝逼了，是真牛逼。
圓谷老爹一生都喜歡追求新的挑戰，像上面這樣的冒險刺激只是一種，啊，其實換個說法，是喜新厭舊。什麼新東西出來，圓谷老爹總是在最先去弄到手做小白鼠的那一波人之中。攝影機是當然的啦，什麼新攝影機出來了，聽說了看上了馬上就能出現在攝影現場，“怎麼樣怎麼樣，好東西吧！”自己買不起的新型高科技腫麼辦，纏著東寶買，拍片要用。東寶沒轍，心在滴血，好吧買買買！
跟攝影無關的東西也照樣，人在職場呢，就接到圓谷夫人真砂乃打電話過來：“有神馬詭異玩意送到我們家裡了，看著不像能用來攝影的。”洗衣機啦、洗滌劑啦，這些當時來說都算是很新的東西也是，出了就馬上搞到手，還抱著洗滌劑的瓶子在琢磨，這玩意有木有可能用在攝影中搞點障眼法啊，嗯就是特殊攝影技術。《圓穀百一十年史》中也重複過多遍了，從小就是工科宅，機械狂，拼啊拆啊最會玩了，年輕時還在玩具公司混過的，後來做了特技監督還能沒事時幫人修鐘。所以這一連串性格其實是有一致性的，他就是對各種新奇的機械有興趣。音樂大師伊福部昭（圓穀百一十年史第二十八回）去他家玩，看見屋子裡擺了幾十個電動機，差點嚇尿。都是出了新的就買來玩，這樣逐漸積攢下來的，他還能給伊福部開啟安利模式，哪家的是好貨哪家的簡直山寨，以下省略一千字。如果圓谷老爹還在世，今人跟他最有話談的可能不是影視人，不是特攝宅，而是膠性戀。
電視這種當時的新東西更是不得了，大兒子圓谷一、二兒子圓谷臯，兩個都去電視臺工作了，其實老爹是幕後主使。圓谷一進了東京放送電視臺，什麼時候進的，正是在開播的那一年。圓谷臯進了富士電視臺，這回更厲害，是公司建立了但電視臺還沒正式開播的時候，開播前一年就進去了。到過個五年八年，老爹自己成立圓穀製片廠的時候，要在電視上播節目首先當然要跟電視臺勾搭上啊，好吧這下兒子們的關係全派上用場了。看看人家的先驅性，今天的人還在到處拼爹，圓谷老爹都已經曉得拼孩子了。
“誰都想看但誰都沒看過的影像”，特殊攝影技術就是用來幹這個的，圓谷老爹常這麼掛嘴邊，嶄新的要素是第一重視點。這回想拍出這樣的影像，下回想挑戰那樣的影像，老爹是個不喜歡形式化的人，哪怕是因為工作的委託得製作同樣題材的影片，也一定要搞點什麼上回沒玩過的新要素加進去。現在的人說起哥吉拉，好像昭和的時候很連貫的一作接著一作出，其實哥吉拉最初根本沒系列化，就是初代《哥吉拉》太火了，於是緊急出個續作《哥吉拉的反擊》，再到下一回已經久違過了七年以上，最初只有兩作的時候根本稱不上叫系列。圓谷組的首席攝影技師有川貞昌說：“老爹對哥吉拉的演出，在《哥吉拉的反擊》的時候就已經完結了。”後來有哥吉拉登場的電影，都是在哥吉拉以外的什麼新要素上面耗費的時間、精力、鏡頭更多，每回一定要有新要素的挑戰，所以影片規模越玩越大，最後連宇宙科幻大片的路線也融合進來了。雖然其實這也促成了後來奧特曼的進化路線，老爹私下對相棒本多豬四郎監督發牢騷：“把怪獸的數量一點點增加，這真是個杯具。”但是怪獸片最有錢途啊，觀眾整天哭著喊著要看啊，洋人整天求爺爺告奶奶要買啊，東寶也就整天催著拍新片啊，根本停不下來。最後老爹說，累覺不愛呀，我要玩別的新東西，哥吉拉不玩了，有川你來玩，於是第二代本家特技監督有川貞昌誕生了。
第一章時就提到的圓谷老爹的“五大誓言”，第二條怎麼說的還記得嗎：“以前的特殊技術攝影很厲害，那是傳統。但是啊，特殊攝影不能只沉溺於過去。常創出新的東西，才是特殊攝影。”川北紘一特技監督晚年時也總結：“我的特攝人生，是挑戰的人生。”如果圓谷老爹現在還活著，拍片會不會用電腦圖像、電腦成像這些數碼技術，這也算是個不少見的問題了。給個信心十足的肯定回答，毫無疑問會用的，而且是很興奮地積極使用，圓谷老爹不是懷古廚。老爹當年的孩子們接受採訪時，你會發現回憶中提起類似話題時，他們總會這麼說：老爹如果還健在，會用電腦技術創作出什麼樣的影像呢，真想看啊。誰也不會對會不會去用這種事產生疑問。“五大誓言”的第四條怎麼說的，一九六三年的話，“將來影視中應該採用電子技術，這樣理想的事情不著手邁進是不行的。”這裡面提的電子技術意味著什麼，現在明白了。特攝、電腦圖像、動畫，這些不是矛盾的、互斥的概念，在圓谷老爹的眼裡它們其實是相容的，高度具有協調性的，這點以後我們來死摳“特攝”這個詞時還要來詳細說。
3、發明家圓谷英二
跟影視業界還沒扯上關係，圓谷英一還沒滿二十歲在玩具公司工作那時候，這個理工宅的發明才能的天賦就已經開花了（圓穀百一十年史第六回），發明的新東西還拿了專利，為此還發了小財。攝影技師森喜弘說：“圓谷老爹持有好多專利，我小時候使用過的很多東西，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老爹發明的，就覺得特感激。”給見過森喜弘卻想不起來不認得的人一張圖來提醒：
像第一章時舉的個小例子，搖拍用的搖拍棒就是圓谷老爹的小發明。攝影用的背景天幕，尤其是巨大壯觀場景的攝影時用的，比如天空和雲彩的背景。那不是露天拍攝，也不是塞張照片能了事的啊，那是大幕布，確切地說是十幾公尺高的幕壁，這玩意最初的圓谷老爹用的。攝影用的搖臂，就是攝影技師從高架吊車上移動攝影，這最初也是圓谷老爹玩出來的。還自製了搖臂，自己站上去，結果早期時不結實摔下來了，然後……然後省略一萬字牽扯到把妹的事了（圓穀百一十年史第十回）。飛機場景的演出，飛機飛過山谷怎麼表現，不光是用操演技法，鋼絲吊著飛機模型飛過去就完了。把山體模型放在轉盤上，反而飛機模型固定，只轉動山體模型，這也是圓谷老爹發明的鬼主意。還有色鍵技術，按現在的俗稱指的就是綠幕，在日本影視界這玩意俗稱則叫藍幕，就是圓谷老爹命名的，為什麼他可以命名啊，得了不用說了。
圓谷老爹會挖人，圓穀組的照明技師岸田九一郎、特殊美術監督渡邊明，被老爹挖來時形容他們：腦子裡點子多，多到出主意的頻度就跟拉屎似的，結果老爹自己才更是滿腦子鬼點子的人。海底火山噴發的煙雲，核彈爆炸的蘑菇雲，這樣的場景要怎麼演出，答案是老爹在攝影現場吃早餐喝味噌湯時，一不小心想出來的。飛機場景的演出要用操演技法，當時就需要攝影班的攝影助手來處理一下把吊線消掉，但這是個很繁雜耗時的工作。腫麼辦，觀眾總會想那飛機是不是被線吊著的，就總盯著飛機上方找線，那就反著來，線從下方吊著然後攝影機倒著拍攝，影像上還是正常飛行的飛機。這些都是已經傳爛了的代表性的例子了，老爹不得了的天賦，就是在各種制約條件下最大限度地化腐朽為神奇。
再比如投砂礫，能當機關槍掃射場景。紙團染成灰色了，能當鐵炮場景。材料不足時模型建築腫麼辦，用威化餅乾！各種真相大白後的懵逼，但是如果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初看絕不可能看破的場景。這就是圓穀流在事後的特殊攝影技法上的功力了，給別的人用同樣的手法，也達不成那種演出效果啊。
圓谷組的成員後年津津樂道的“瓊脂之海”。新人剛來時看到預定場景或材料準備之類的文書上寫著“瓊脂之海”，不懂，一臉懵逼，問前輩。前輩說：“就是瓊脂啊。”……臥槽，更懵逼了！瓊脂？就這玩意？跟海有毛關係？
這樣，把瓊脂丟水裡煮了，要它融化，然後染上淺藍色。再搞放置玩法，晾在那裡一晚上，就又凝結了，於是把表面使勁搗騰，搗碎。這樣完成的東西，就叫做“瓊脂之海”，利用瓊脂強力的反射能力，閃閃發光的海面就做出來了，遠景俯瞰視角的大艦隊發進的壯觀場景也能攝影啦。
圓谷組美術班吐槽說：我們是一邊吃威化餅一邊造房子的，全東京的瓊脂都被老爹買光了。
4、攝影技師圓谷英二
接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