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煩惱,叫做“太紅了”。
比如說Sir——
剛剛被斯嘉麗·詹森翻(約)牌(專)子(訪),前天又被新晉金像獎影帝點名了。
是的!
林家棟拿影帝后,第一件事就是約Sir去香港面基。(不是第一件也是第二件吧)
Sir又何嘗不想去?無奈最近夜生活太活躍,身體吃不消。
只好把這個一刻千金的機會,讓給表妹。
她說從香港回來後,整個人都昇華了:
“和家棟哥聊足一小時,簡直是心靈與心靈的碰撞、靈魂與靈魂的交流。”
我是和家棟哥聊得難捨難分經紀人也休想打斷的分割線
目不斜視
採訪地點約在寰亞總部,右邊的展示櫃裡陳列著各種獎盃,包括金馬獎、金像獎等等
講出來你都不信,表妹我和家棟哥就是這麼有緣——
在電梯裡浪漫邂逅!跟拍電影一樣好嗎!
當時表妹乘電梯往上,到10樓左右,進來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林!家!棟!
他穿黑白印花襯衫、黑色線褲,燙一撮小劉海,鬍子也修得很講究,造型和金像獎那晚差不多。
他們全部進來後,表妹被擠到角落。
當時,家棟就站表妹右手邊,相隔不到0.01米。表妹抑制不住內心的萬馬奔騰,用“原來你也在這裡”的目光去仰望他……淩厲的眼神、淺淺的魚尾紋、稀疏的胡渣,完全還是《樹大招風》裡季正雄的樣子。
此時的季正雄,哦不,林家棟始終目不斜視。
完全沒有注意到,角落裡小鹿亂撞、面色潮紅的表妹……
家棟哥,等下要訪談你的人就是我呀。
“我不想再演林家棟自己的人生”
越是喜歡,就越是矜持——女生嘛,你們懂的。
所以表妹一上來,就問了個欲蓋彌彰的傻問題:“你……你是個愛冒險的人嗎?”
沒想到林家棟答得很走心。
1988年,林家棟辭去穩定的文員工作,去考無線藝員。過了十二年,才熬成“無線第一小生”,他又告別小螢幕,去做電影演員。一直都在走出安全區,走向未知。
但他說,這兩次出走不是為了冒險,而是不滿意。
林家棟從小父母分開住,他跟著媽媽長大,“總覺得有一點不完美”。
1988年以前,做文員,做餐廳工……有一天,他突然想:“林家棟就是這個樣子了嗎?不應該這個樣子哦。”
林家棟想要給自己一個新身份——演員。
我不想再演林家棟自己的人生,我想演戲裡的人生。
剛好那時又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香港電影風頭正勁,角色多種多樣。
人想要逃離安全區,可是,安全區的界線也在移動。就像頭頂那個熟悉的月亮,總會跟著你來到新的地方。
在無線後期,環境開始由外向內收緊,林家棟的螢屏形象也一再固化,就成了套路。
不管是1999年TVB台慶劇《茶是故鄉濃》優柔寡斷的方有為、2000年《碧血劍》不敢付出真心的袁承志,還是2001年《茶是故鄉濃》的姊妹篇《酒是故鄉醇》勤勤懇懇的酒坊工阿純,無一不是慫慫的軟蛋套路,林家棟甚至獲稱“無線第一憨厚小生”。
林家棟為了擺脫“文員林家棟”的人生,才做了演員。
可是,當上了“演員林家棟”之後呢?
電視劇演出只剩下一種模式,和做文員有什麼區別?
一樣是重複,一樣是在安全區裡打轉。
他討厭被限定、被收緊成一種可能,而想著“追求一種完滿”。
真的,我最想演出不同的角色,最想觀眾記得我不是林家棟。
“杜琪峰用三個字成就我”
2001年,林家棟簽約劉德華公司,成了他旗下的電影藝人。
但拍完兩部電影后,當時已經34歲的林家棟向劉德華申請,“息影”三年。
《愛君如夢》《有情飲水飽》(2001年)
談到“三年不演電影,去掉電視味”這段時期,林家棟很受挫的樣子靠在椅背上,整個身子往下滑。
“看了那兩部電影的公映,我對天發誓我真的做得不好。我覺得全是錯的, 現在想起來還不舒服。”他一邊說著,手扶額頭,一副不忍直視的樣子。
老實說,表妹當時覺得好好笑,16年前的事情了,還在困擾他。林搖頭連連的時候,仿佛在說一件昨天剛剛發生的憾事。
於是表妹問,那三年都在幹嘛?
林家棟說:“空想,想自己的表演到底錯在哪裡。”
就這麼空想了三年的林家棟,估計比誰都明白電視劇和電影表演到底差在哪。
電視劇表演是反應,一個接一個的反應。
過去拍電視劇很簡單,按劇本做就好。鏡頭拍你的時候,給個反應,“啪”;回頭一個反應,“啪”;反應,“啪啪啪”……
2000年《碧血劍》,仇家落水,鏡頭一轉,反應。
被cue到,鏡頭推過去,反應。
2001年《美麗人生》,臺詞從哪邊冒出來,就沖哪邊給反應。
林家棟說,當時,他還是按原來的套路,劇本說讓做什麼就做什麼,要表現什麼情緒就給什麼反應。
可以料想,那種反應式演法在小螢幕還沒什麼,到了大銀幕,就容易用力過猛。
譬如他和梁朝偉合作的《有情飲水飽》,他飾演梁的好哥們阿Tom。
畫面是這樣的,梁朝偉不露聲色,他露五分。
梁朝偉露一分,他乾脆爆炸。
林家棟說,我開始明白劉德華說不能再用電視的思維方式去演了,不是按照劇本給足百分百反應就可以的。
想了三年,他才想明白。可是仍然沒有一部電影請他“出山”,最後是杜琪峰給他機會。
老杜對林家棟說,“你做”。
這個角色就是《龍鳳鬥》(2004年)裡那個“很厲害的調查員”。
演這部戲,林家棟很不安。他知道電影表演不應該怎麼樣,卻不知道應該是怎麼樣。
因為緊張,他上去還是習慣性地“給反應”。
本來是我跟燕妮姐,啪……反應,電視臺嘛,反應。做得不好,不然杜Sir不會在監視器後面抽一口雪茄,說再來一條,我要一條過。
老杜肯定想不到,“一條過”這三個字,毀掉又重塑了林家棟。
在林家棟看來,如果說電視劇是中斷點式表演,鏡頭切到你便作反應;那麼電影則劃點為線,是一種連貫、沉浸的入戲狀態。
而老杜的“一條過”無疑是最針對林家棟的拍法,強調的就是連貫體驗。林家棟說他準備了三分鐘,強迫自己去演一種狀態:“也做得不太好,但《龍鳳鬥》上映我去看,哦,原來是這樣子。”
相比之前,明顯能看出人物情感有了延續
2005年《黑社會》,林家棟飾演東莞仔。
有一場戲,林家棟印象很深——
他去搶林雪手上的龍頭棍,先是追著跑,又拿木棍打他。
林家棟說:
那場戲就得拼個你死我活,如果不是很凶很累的狀態,完成不了這場戲,所以我讓真實的體能表現出來。
林家棟繪聲繪色地說著,自己也入了戲,開始很累地喘息起來。
於是表妹就這樣面對面享受了“東莞仔”的嬌喘福利,不在現場的你們就只能用動圖隨便感受一下啦:
林式呼吸在表妹腦海開啟單曲迴圈
拍完這場戲,林家棟戰戰兢兢。杜琪峰拿著那個雪茄說:“我要的就是這個狀態”。
重溫到這裡,林家棟很開懷地大笑起來,臉上的五官全擠到一起:“這兩次的經歷我以前從未有過。”
《龍鳳鬥》教會他延續,《黑社會》教他感人物之所感。
如果你進入人物狀態,那他說什麼話、做什麼小動作、用什麼語調,全都是那個人。
你不要理是一秒鐘、一分鐘、一場戲,不要管在不在鏡頭裡,只要一開機,你不在狀態就浪費了。
到了2008年的《葉問》,林家棟完全進入角色,停不下來。
不管鏡頭給不給到、給到多久,情緒到了我就要演完。
他說的是這場比武場的哭戲。劇情中,他飾演的翻譯官李釗拉好多中國人去和日本人比武,他以為自己做了好事,贏了獎一袋米。沒想到,日本人不講信義,開槍殺人,好事變壞事。
震驚之餘,日本人又逼他叫來更多中國人。你看林家棟反應——
心一軟,眼淚湧出來又拼命眨回去。手一攤,欲言又止的樣子抿了抿嘴,才把必須說的說出口。
滿臉都寫著,我沒得選。
林家棟說:
當時導演葉偉信根本沒想給他這麼長的鏡頭。但是我不管,情緒到了我就要演。
武術指導洪金寶懂,他攔住導演:“你讓他演,如果你不要,回去cut掉”。
最後,葉偉信保留了這一段。
100%的演員
林家棟是一個很好的採訪物件,好聊。表妹的問題,他都答得好盡興。除了——
“你如何入戲 / 出戲?”
越是好演員,這個話題越有得聊。一來你終究不是人物,想入戲得用力;二來,你終究要回到自己,入戲越深,出戲越難。
梁家輝會做幾萬字的人物小傳提前進入人物的前史,段奕宏為了演一個精神病人去北京安定醫院體驗一個月,張譯會給人物做好多表格,情緒值到哪場戲應該達到峰值標得清清楚楚……
但這個話題到林家棟這裡,表妹側敲旁擊,他當真的……答不上來。
據表妹的觀察,林家棟可能從未出戲。
他自己可能沒意識到。
當表妹問到他從業以來最懊惱的時刻,他講:“有的,有些時候我晚上睡不著。真的睡不著,就想那場戲,哎,錯了錯了。”
他說2001年的《愛君如夢》:“彈鋼琴那場戲太誇張,當時想得太少。”
又提到2008年的《葉問》:“當時覺得很滿意啊,現在有些時候回想起來,哎”。說完做了一個捂臉的動作。
讓林家棟捂臉的那場戲是,作為一個很囂張的小巡捕,李釗一出場就用槍耍威風。
現在想起來,為什麼劇本要拔槍呢?我用手拍一拍葉問的肩膀,也能威懾到他啊。我真的後悔當時沒有多想一步,如果給我多點時間,可能會更好。
注意到沒,為了一場十六年前的戲,一個九年前的小動作,他還在想“錯了錯了”。
剛剛過去的《樹大招風》,林家棟也還在不停地琢磨。
他想不通,買黑槍時,導演為什麼讓他嗅槍。
我真的不懂槍的,我專門問導演為什麼嗅槍。導演也不懂,我就回來慢慢想,是不是在聞這個槍有沒有開過火啊……現在我還沒想清楚。
但整個採訪最精彩的瞬間,也還在這一刻——
林家棟談起《樹大》碼頭殺人那場戲,季正雄“隱形賊王”的身份讓兩個內地殺手識破,不得不殺人滅口。
林家棟突然現場演起這個動作: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搖搖頭,吞完這口煙,反手將煙頭塗滅掉。
一個決定。我說服我自己,沒路了。一定要的,我沒路走了。他們瞭解我太多了,所以你看這個。
林家棟又演一次,和電影中一樣投入。
老實說,表妹有點驚到了。他閉上眼時,眼角細紋深深地皺起來。眼睛重新睜開,帶著一聲不輕不重的歎氣。一邊還做著反手掐煙的動作,拇指和食指用勁,好像真的掐住一支煙蒂。
怎麼說表妹也見過大場面了,但採訪對象即興入戲,來一段原汁原味的表演,還是頭一次見。
沒完。
林家棟停不下來,他很連貫地演示了將小刀從包裡掏出來刺人的橋段。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像一套反復操練過千百遍的儀式,爛熟於心;又像季正雄附身,狀態說來就來。
表妹幾乎可以斷定,林家棟還未出戲。
什麼是出戲?
在表妹看來,它像一種情緒狀態的代謝。通常,用戲外的生活狀態去驅散戲內的情緒積累,慢慢清空。如張國榮拍完《霸王別姬》的一場戲,一時間出不來,陳凱歌專門熄滅案場的燈光,給了30分鐘他平復心情;而魯尼·瑪拉演完《龍紋身的女孩》,出國旅行一個月才算出戲。
但林家棟,恰恰沒有戲外。
表妹問他,你都是怎麼出戲的?
林家棟一時語塞,於是回答了自己戲外的狀態,“我經常一個人的”。
用一個很孤獨的方法。比方下班之後,我不回家,到處走不停走。
我們都知道,林家棟單身至今,還排斥找女朋友——為演戲,完全顧不上。
他也提到“分散精神”的辦法——想“有沒有別的(演法)”。
我自己一個人呆在公司,星期天也回到公司,想想想想,有沒有別的,可能去看別的電影,讓你去分散這個精神。
還是那句話,林家棟沒有戲外,而且,隨時入戲——
他是100%的演員。
怎麼做一個電影演員、怎麼演戲,林家棟悟得很晚;但他越鑽越深,如今,他的生活裡只有戲。
就像表妹開頭說的,目不斜視。戲外的一切都不相關、都可以將就、都成了多餘。他不會關心電梯裡都有些什麼人,助理跟他搭訕了什麼,也刻意與人群保持些距離,總是一個人。
不得不承認,這相當可貴——
一個演員,為演藝上的精進,犧牲俗世的幸福。
這種選擇恰如《一代宗師》裡說宮二的臺詞:
奉了道,不能傳藝更不能有後
那可是回不了頭的
林家棟會不會“回頭”,我們還說不準。
這種“目不斜視”的演員,我們這個時代太罕見。
但出於私心,表妹還是希望他,除了演戲,能早點在生活裡找到另一片天地。
可能,這是表妹我第一次“要求”一個演員不那麼專注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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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請叫我的全名達聞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