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怠心客/Anitama 封面來源:《幽靈公主》
洋泉社出版的電影 MOOK 《映畫秘寶》在今年 3 月推出了一部特刊,題為《劇場動畫的新時代》,對逐漸成為電影院的主角的劇場動畫作品進行了徹底的解說。除了《少女與戰車》《在這世界的角落》《午睡公主 我那不為人知的故事》《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等近年來備受矚目的作品之外,MOOK 還對在以《你的名字。》為首的眾多著名動畫電影中活躍的動畫人安藤雅司進行採訪,聽他講述自己的工作。
或許由於《映畫秘寶》面向的電影愛好者未必對動畫有深入瞭解,在採訪開始前,採訪者廣田惠介撰了一篇小文,對安藤雅司進行了簡要的介紹:
如果從他擔任《幽靈公主》和《千與千尋》的作畫監督說起,或許難免會被人認為是純正的吉蔔力工作室專屬動畫人。安藤作為吉蔔力的二期生入職,在《紅豬》《平成狸合戰》《側耳傾聽》等作品中,作為原畫扎實地積累經驗。二十多歲剛過半的原畫人,被提升為宮崎駿執導作品的作畫監督,可以說是罕見事例。
安藤雅司在作為宮崎監督的左右手度過了二十代之後,進入三十代,卻突然從吉蔔力離職。成為自由之身的他在已故的今敏監督的《東京教父》中擔任作畫監督;在同樣由今敏執導的《妄想代理人》和《盜夢偵探》中,他不僅擔任作畫監督,還負責了角色設計。稍早之前,他還作為原畫參加了富野由悠季監督的機器人動畫《返鄉戰士》。或許,安藤是從宮崎動畫、吉蔔力動畫的咒縛中解放出來之後,才終於開始能夠用自己的眼和手,在動畫表達的沃野上闊步了。
在同樣是老牌動畫人的沖浦啟之監督的《寫給桃的信》中擔任人設、作畫監督之後,安藤又作為原畫參加了《輝夜姬的故事》,更在米林宏昌監督的《回憶中的瑪妮》中作為作畫監督大顯身手,向他身為動畫人的出發點吉蔔力工作室做出了最大的報恩。
在那之後,安藤更加精力旺盛地擴大了自己的活動範圍。他作為原畫參加了 TV 動畫的劇場版《火影忍者劇場版 最終章》和原惠一監督的《百日紅 ~Miss HOKUSAI~》,在 2016 年最熱門的《你的名字。》裡擔任了作畫監督。他在發揮近乎個人作家的新海誠監督和暢銷人設田中將賀的個性的同時,實現了高水準的作畫,在幕後支持著這部“最暢銷的新時代動畫”。
一轉眼,安藤又作為原畫參加神山健治監督的《午睡公主 ~我那不為人知的故事~》和米林宏昌監督的《瑪麗和魔女的花》,可謂是在最前線參與這“動畫電影”——也就是“作為電影的動畫”的關鍵人物。作畫監督這一職務,不是只要畫漂亮的畫就好,而是必須要掌控幾十名作畫畫出的原畫、控制電影中登場的所有角色從頭到尾的動作和演技。也就是說,要一個人做出無數角色的演技,或許要比監督更能左右作品的個性。這部作品的角色是要做出漫畫式的誇張動作,還是要做出克制的寫實式的動作?這一點區別,將會給動畫電影的根底的哲學,帶來徹底的差異。
以劇場上映用動畫為中心活動的安藤雅司,致力於誠實地在紙上再現日常所見的芸芸眾生的平凡舉動。對於真人電影,他也頗有涉獵。或許正是這樣的安藤,才能把握住讓動畫作為“電影”綻放異彩所需的東西。
採訪時正在為《瑪麗和魔女的花》的作畫工作追逐的安藤雅司,在訪談中毫無保留地講述了他在製作動畫時所思考的東西。
“電影式的感覺”和吉蔔力的風格
安藤雅司對真人電影頗有涉獵,看過的真人電影比動畫更多,不過大多數都是國外的電影。因為他大學時讀的是電影學科,所以自然就養成了看電影的習慣。到了近年,由於工作繁忙,無法前去電影院,他就在工作的同時,在旁邊放外國老片的 DVD。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自不必提,對艾倫·派克和李安執導的作品,安藤也有強烈的偏愛。
從山姆·雷米、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到安德列·塔可夫斯基,安藤並不挑食,什麼都看,喜歡的導演簡直多得列舉不過來。要說山姆·雷米的作品,他首推《變形黑俠》和《鬼玩人 2》,不過近年的《墮入地獄》他也很喜歡。
在工作環境播放真人電影,對作畫會有所幫助嗎?安藤說,如果記憶力能夠留下好的演技,到了需要的時候就可以想到“就是那部電影的那種感覺”,可能就更容易將演技具象化。他希望盡可能地積累記憶的輸入。
但是,在看肯·洛奇等人的電影的時候,安藤還是會感到,那些優秀演員自然的演技,在動畫中是無法實現的。他說,動畫人總是要花很多精力用在動作戲之類花裡胡哨的場景上。然而真人演員的好演技,只是存在就能成為最佳的看點,令他看著只有羡慕的份。
前面說過,安藤雅司上學時就讀于日本大學藝術學部的電影學科。他最初產生“想要走動畫的道路”的念頭時,正好是在考大學的時候。但是他認為,與其去上專門學校,不如向多方面拓寬自己的視野,於是選擇了電影學科。在大學裡,他蒙受了池田宏先生和月岡貞夫先生兩位著名動畫作家的教誨,令他受益良多。池田先生說過“最好的批判是替代方案”,這句話安藤一直牢記於心。
在安藤大三的時候,正好碰到吉蔔力募集工作人員。在那之前,吉蔔力採取的是每逢製作作品時去和自由的工作人員臨時簽約分配工作的體系。所以安藤認為不能錯過這一機會,就退學加入了吉蔔力。他原本就喜歡宮崎駿和高畑勳的作品,既然要做動畫,能和那二位大師共事就是他的夢想。
一開始,安藤是想要做演出的。然而在進入吉蔔力之後,這一夢想被粉碎了。宮崎先生和高畑先生這兩座高峰的存在,讓他感受到:“若不是這樣的人物,是不能當演出的。”
近藤喜文一直在表現的“主題”
既然進入了吉蔔力,也就意味著安藤雅司不會參加 TV 動畫,而是從事動畫電影。他認為,電影作品的空氣感規模宏大,彷佛自己的視野也隨之拓寬,令他非常樂在其中。他喜歡的不僅僅是宮崎先生和高畑先生,還有出崎統先生,因為出崎先生的 TV 動畫作品也能讓人感受到電影一樣的東西。安藤說,能不能感受到這種“電影一樣的東西”,是他的一個評價標準。
安藤在讀和出崎先生合作的動畫人杉野昭夫先生的畫集時,看到裡面寫著:在《明天的丈》裡,他們追求的是黑澤明。安藤非常理解這一說法,並且恍然大悟:正是因為他們的 TV 動畫作品裡有著追逐電影、想要接近電影的痕跡,安藤才會從中感受到“電影一樣的東西”。
安藤說,他並不是想要批判現在的動畫,但是現在的動畫創作者往往都是一開始就喜歡“像動畫”的動畫表現手法,才去做動畫的。這樣一來,構成這些創作者的基礎的就是動畫,他們歡喜的源泉就是二次元的東西。他們是以已經被以某種形式表現出來的動畫作品為起點,再去製作動畫。安藤認為,這些人和他感受到的那種“電影一樣的感覺”,構成的是不同的路徑。
對安藤造成影響、令他心旌搖盪的作品,都有著真人作品式的挑戰,或者說都是在捕捉現實中的空氣感,並且將它做成影像。要怎樣用動畫這種表現形式來描繪那種影像?在安藤喜歡的作品裡,都有這樣一種挑戰。
早在進入吉蔔力之前,安藤就一直是這樣想的。她說,你若問他“你就這麼喜歡動畫嗎?”,他可能很難做出回答。雖然他看了《風之穀》對創作者產生了興趣,但他認為,如果沒有《風之穀》的話,他可能也和別人一樣從動畫畢業了。正是因為遇到了這樣的作品,他才沒有辦法離開動畫。
當然,安藤很喜歡吉蔔力的動畫。雖然人們說宮崎先生的風格很漫畫化、很可愛,但實際上也有著抽象化的一面。那種鬆弛、單純的線條可以激發想像力,從而和細緻描繪的動作一起,產生真實感。安藤認為,這種真實感,和他剛才所說的“電影一樣的感覺”是相通的。所以就算用那種風格去畫硬派的喜劇衝突也能被接受。這是宮崎先生的風格的長處。
然而,在和宮崎先生共事的時候,安藤會提醒自己保持自製,把宮崎先生的風格的這種長處理論化,時刻牢記於心。不然的話,他害怕自己會只是照抄宮崎先生的風格就完事了。安藤說,在好像無菌室一樣的吉蔔力工作,自己會失去自己的思考能力。他一直很害怕這一點。
如果只是照抄別人的風格,就會磨損這種風格的實質中的優點,所以他想要徹底回歸一次原點,這裡所說的回歸原點,不是說要回到原來的畫風之類,而是從頭重新探索為什麼會形成這樣的風格。但是,如果在吉蔔力社內做這種事,會耗費許多精力。所以他當年從吉蔔力辭職的理由,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想要一個人自由地進行這種探索。
安藤非常尊重的近藤喜文先生,就非常理解這種風格的實質。安藤認為,近藤先生觀察實際存在的人類的模樣,從中提取要素,再配合宮崎先生的風格,持續描繪的結果,就是《螢火蟲之墓》和《兒時的點點滴滴》中那種稍微比較寫實的設計風格。
近藤先生生前和海外合作比較多,安藤少有機會拜見他。但是近藤先生在從《名偵探福爾摩斯》到《螢火蟲之墓》中的工作,就在非常誠摯地試圖表達一個主題:動畫作畫能不能給角色更現實的立體感?如果給了這種立體感會怎麼樣?用什麼樣的剪影,才能產生出活生生的人所擁有的那種姿態?從《紅發安妮》的時候開始,就已經能夠窺探到近藤先生那種探索的只鱗片爪。但是他並沒有追求去形成一個固定的模式,而是再一次回歸原點,重新探索。這也令安藤非常崇拜。
安藤認為,曾經和高畑先生共事,給近藤先生也帶來了很大的影響。高畑先生不受宮崎先生的風格束縛,而是根據作品的性質和題材不同,思考應該選擇什麼樣的風格。而近藤先生卻能完美地回應高田先生的要求,在像《根性青蛙》和《元祖天才傻瓜》這樣的搞笑片和《螢火蟲之墓》裡,近藤都會結合作品展現出截然不同的畫風和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