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美網結束後,我在朋友圈轉了一篇名為《費德勒之于網球的意義》的文章,有感于老外作者言辭懇切的行文,我對那場痛切心扉的失利多少有點釋懷。然而就像所有費德勒的球迷一樣,我仍不免沉浸在輸球的失望以及對他錯失無數良機的惋惜、不滿甚至怨恨中,因此當作者在結尾處拋出那句話時,我對此不以為意。那句話是這樣的:“簡而言之,就是費德勒永不放棄的這一面,讓他顯得比整項網球運動都來得重要。”老外就是老外,總愛這麼客觀理性,費德勒身上值得大書特書的東西這麼多,何故只強調他意志品質這一點。他難道不是那個打球最好看的人嗎?他的每次出場不是觀眾最大的幸運嗎?他那極具觀賞性的打法難道不是對網球的最好詮釋嗎?四分之一決賽前,他難道不是輕而易舉地取勝,例行公事般地拿下一個個對手,過程踏實得讓人難以置信嗎?他讓我們對其他人視而不見,年華似水,一切始終輕描淡寫,以至於我們又漸漸開始忘記他的另一面。
網球這項運動的特殊性在於,它能將競技對抗型項目與表現難美型(比如體操、舞蹈、花樣滑冰等以觀賞性、難度為評分標準)的專案結合起來,且這種結合極具主觀隨意性。有人覺得這種結合很有必要,有人對此不以為然(網球畢竟以競技為本),有人注重觀賞性,有人看重冠軍數量,有人閑雲野鶴,有人執著名利。費德勒出現之前,這一結合也僅僅停留在人們的想像中,或者根本就不曾存在過,過去所謂的古典優雅充其量不過是對往昔貴族身份上的吹捧。網球是如此奇怪,一方面在職業競爭愈發激烈的今天,它的美感與觀賞性幾乎喪失殆盡,人們為此而抱怨網球比賽正變得越來越不好看;一方面人們又無法確切形容網球的所謂美感或傳統古典究竟是什麼,似乎這從來只是個概念性命題。直到一個人出現,這些概念性的東西變為現實,網球才正式被賦予了美學價值上的更高意義。費德勒,他打的正是人們想像中的網球。
正如溫網官博所言:
冠軍,常有
傳奇,罕有
你 ,獨有!
千言萬語,不如凝練成三句短語。能讓官方都如此感性的,是費德勒盪氣迴腸的驚天逆轉。先輸兩盤,各種資料都不佔優勢的情況下,天知道他到底是怎麼翻盤的。他再一次打出了人們想像中的網球,只不過這一次,跟以往不太一樣。
如果不是被逼到絕境,你或許很難領略天王那不常顯露的另一面。在駭人天賦越來越受困於身體衰退的局限下,我們看到費德勒正越來越多的依靠防守及不放棄的精神在周旋,謀求多一分的勝利。以前這樣的場面並不多見,該拿下的分數早早拿下,該破發的時候毫不手軟。半決賽是如此接近勝利,以我個人觀點,本場的難度還不如上一場,他卻輸了,輸的如此可惜。他能在所有人都感到無望的情勢下起死回生,也能在接近勝利時痛失好局。這種不穩定在頂尖球員中是異常罕見的。致命的兩個連續雙誤,極其詭異地出現在第四盤非保不可的發球局,比賽的走向就此敲定。第五盤體力幾近枯竭,只是他不肯表現出來。網球是綜合能力的比對,高手之間成敗就在幾個關鍵分,上一場把握住了,這一場沒有,該怪誰呢。如果說上一場逆轉是他個人強違天意的乾坤扭轉,那這一次大概說明一切終究還是恢復了正常,被他扭轉的時空恢復平行。拳怕少壯,年齡終究是不可違抗的自然規律。
然而有句話叫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體育向來靠行動說話,況且費德勒的比賽永遠存在變數,他能輸給不經意的對手,也能戰勝世界第一第二。每當踏入球場,萬眾矚目下,他仍讓人們充滿期望,這種期望近年來不僅沒有絲毫衰減,反而隨著他職業終點的臨近還在變本加厲與日俱增,甚至到了令人狂熱的地步。的確,人沒有理由對希望本身不抱期望,沒有理由在苟且的現實面前失去幻想。費德勒,因而成了無數人心中的寄託,寄託著人們對成功的追求,對年齡的不妥協,對美的嚮往,對自己所愛的一切的堅持。
回到溫網。就在前幾輪比賽,當我們還沉浸在他賞心悅目的擊球、輕鬆寫意地拿下一個又一個發球局借勢行雲流水地取得全場勝利時,一場與西裡奇的重逢讓這一切戛然而止。先前的幸福感蕩然無存,一上來兩盤的接連潰敗讓人絕望,聯想到兩年前的美網半決賽,費德勒“就像一個無名小卒被西裡奇橫掃。”同樣的慘劇似乎已成定局,同時放大了一個被人忽略的現實——費德勒不再年輕了,他已然35歲了,擊球不再那麼精准,關鍵分不再那麼勇敢,腳步不再那麼迅捷,體力甚至不足以提供餘地支撐他連扳三盤。整場比賽,他打得並不好看,掙扎的防守甚至死扛場面屢見不鮮。除了舉重若輕地化解數個賽點外,淩厲的正手不再,反手幾成累贅,老邁的費德勒越來越陷入靠身體意志(而非天賦球技)才能拿分的怪圈,不能不讓人扼腕。但也正是這樣的絕境,讓人們重新認識了這位元球王,他全力以赴的維持局面讓人們漸漸意識到,他那向來被人忽視、始終深藏在華麗表像下的驚人意志力。流暢淩厲的揮拍,優雅輕盈的步法,節奏的多變網前的巧妙,一連串賞心悅目的擊球,是的,他打球的樣子總是讓人們忽略這一點,以至於當這一點終於被某個強大對手激發時,人們方才窺探到老邁球王的靈魂。
當第一周得知德約被淘汰的消息時,我甚至已經寫起費德勒最後奪冠的文章。就像當年納達爾早早出局,費德勒如願圓夢羅蘭·加洛斯一樣,我覺得冥冥之中(儘管並不讓人確信)這應該是上天留給費德勒的最後一次機會,而他也一定會再度不負眾望。鑒於近幾年與德約的交戰,理智的人們不得不承認,費德勒在五盤三勝制的大滿貫中戰勝德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如當年他無法在法網戰勝納達爾。因此當得知德約輸球時,我即刻想到了開頭所提文章中的一句話——或許哪一天,德約也會失約,而費德勒也許就在那裡,準備好借機在這個最佳時期為加冕發起再一次的衝擊,這樣一來的他——是一個苟且的投機者麼,還是一個不知放棄為何物的始終警醒的鬥士呢?
電影《V字仇殺隊》結尾,伴隨著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娜塔莉·波特曼說了這樣一句話來形容V:他是基督山伯爵,他是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兄弟、朋友,他是你和我,是我們所有人。V以電影中不可思議的雄才膽略引領了一場革命,在未來反烏托邦式的黑暗國度中為人們帶去光明。他究竟是個恐怖分子,還是一個還人民自由的鬥士?與之類比,前面那個問題還是個問題嗎?費德勒早已將自身的角色樹立到了如此的高度,全球主場說明了一切,以至於其他球員都避免去爭這一點。他就像一個受人愛戴的君王,用實際行動征服全世界,讓人們心甘情願地臣服追隨。儘管巔峰不再,踏入球場的那一刻,球王的光環並未失色。人們驚喜地發現,他還能揮舞手中的球拍,輕鬆戰勝一個又一個對手,過程踏實得讓人不敢相信;他還保有健康的身體,挺拔的身姿,堅毅的目光始終如一;他還是那個讓人熟悉的費德勒,熟悉到我們不可能認錯,熟悉到只一眼便不再錯過;他甚至還能用他那難能可貴的打法君臨天下,因為一度如此接近。這片拒絕在場內設看板、傳統得只允許穿白衣的古老土地,將永遠盼望他的回歸,迎接與它最般配的主人完成加冕。而他只要還在場上,這一切就都有希望。
還有什麼讓人懷揣希望呢?他在場上場下的為人,他的職業操守與體育精神,他對網壇整體水準的提升和對低排名選手獎金權益的爭取,而在職業生涯末期,他又將網球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永不放棄——這正是所有體育運動的普世價值。在那場驚天逆轉後,我已對此毫不懷疑,那句話越發在我腦中縈繞。正是這一點,讓費德勒的比賽充滿希望,以及無限的可能性,讓他的職業壽命延長至今,並且還將繼續延長下去。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珍貴更鼓舞人心?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對他深信不疑?所以,永遠不要懷疑費德勒,只要他站在場上,他就不可能放棄。這並非輸球後鼓舞人心的雞湯話語。當你真正讀懂了職業生涯暮年的費德勒,你自然會明白,他為什麼如此重要。
“簡而言之,就是費德勒永不放棄的這一面,讓他顯得比整項網球運動都來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