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隻一胎所生的姊妹貓,一隻叫做 sin,一隻叫做 cos。
剛從收養中心拿到小貓的時候它們只有兩三個月大,一團孩氣,命名遂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它們乍看起來是如此的像,又有微妙的不像,讓我覺得如果不能在名字上反應出這一點會是件罪惡的事。我一開始也並不想叫它們 sin 和 cos,總覺得太直白。(去年春節有朋友號召大家用自己的專業寫副春聯,我寫了「天增歲月連續統,春滿乾坤正交基」。sin 和 cos 正是一對正交基。)但是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更合適的名字來。後來帶他們去打免疫針的時候告訴獸醫它們的名字,獸醫問:為什麼不叫它們 levorotation 和 dextrorotation(左旋和右旋)?我不知道該怎樣回應。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也記不住這兩個詞的拼寫吧。
那時它們都還只有巴掌大小,用一隻手就可以勉強同時托起來。剛到家裡的時候我怕它們不熟悉環境,便將它們暫時養在洗手間裡,讓它們熟悉貓砂盆的氣味,以及我的氣味。它們毫無困難地適應了新家,喝幼貓奶粉沖的奶,上廁所,規規矩矩地用貓砂蓋住大小便,閒時互相打鬧或睡覺。過了一周之後我把它們連同貓砂盆一道移到客廳裡,它們花了一整天時間緊張興奮地探索了新的空間,然後就此安頓了下來。我只用了一小會兒就記住了它們在外表上的細微區別,看出性格上的差異則要難得多,也有趣得多。它們剛到家裡的時候一隻略顯羞怯,另一隻則不管不顧大大咧咧,一副自來熟的模樣。我想了很久,決定把第一隻叫做 sin,第二隻叫做 cos,因為在我心裡 cos 是個更為陽光正面的函數(它是偶函數)。後來我才意識到奇偶性和外向內向的對應關係事實上是件有爭議的事,但是既然一開始這麼決定了,便也不打算再改。
隨著它們一點一點長大,對它們的第一印象漸漸被證明其實毫無意義。我逐步意識到,那只一開始讓我覺得有點害羞內向的小貓事實上才是兩隻貓中更居主導地位的那一隻。它更深思熟慮,更健壯(要隨著青春期到來才能看得更明顯),也更警覺。我說不好哪一隻更聰明,因為它們逐漸發展出了不同的專屬技能。Sin 很快學會了跳起來勾住門把手打開臥室門而 cos 始終不會,但是 cos 很快摸索出了爬到書架頂端的辦法(這並不容易,因為書架上全是書,要找到很巧妙的路徑才能輾轉爬到頂層)而 sin 一次也沒上去過。在別的方面,它們基本上難分軒輊,但也還是有點區別。Sin 比 cos 更喜歡趴在我的肚子上睡覺,cos 比 sin 更喜歡蹭我的腳和舔我的頭髮,諸如此類。它們就像是兩個不同風格的鋼琴家所演奏的同一首曲子,乍看來一樣,但細節上處處都是差異,而差異才是最有意思的部分。
早上七八點鐘它們會在臥室外撓門叫我起床,(並不一定是因為餓了,有時候頭天晚上的晚飯還沒吃完它們也一樣會叫我。)我起床給它們添上早飯後去上班。下班回家時它們通常會守在大門處等我,一見到我就親熱地叫,走到哪就跟到哪,穿梭在我的腿間,一副不把我絆倒誓不甘休的架勢。從下班到睡覺這段時間是它們最活躍的時候,打鬧,吃飯,給自己和對方舔毛,找我玩,如果我躲進臥室,就會不屈不撓地要求進來和我待在一起。我睡覺後它們一般還會自己在客廳嬉鬧一陣,然後歸於深夜的安靜。
這不是我第一次養貓,甚至也不是我在紐約第一次養貓。我之前短暫地養過一隻通體雪白的成年貓。那貓性格不壞,但並不喜歡我,確切說來,是不能意識到我的存在對它的意義(或者它的存在對我的意義)。後來它被我的一個朋友收養了,相處非常親熱,彼此都很喜歡。人們常常把這種區別概括為緣分,我相信這其間事實上有更複雜的內容,但我並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我不喜歡對動物的情感做過於誇張的闡釋。貓的大腦神經元發達程度不超過兩歲的人類嬰兒,並無自我意識,也無法感受到諸如嫉妒、困窘、內疚之類的二級情感。但貓對認可的人的親熱和接納是如此實在和具體,不需要任何神經生理學的知識也能夠瞭解。譬如這個週末的下午,我曬著太陽打字,cos 趴在我身後的貓樹的頂端,眯著眼睛看著我打盹,尾巴正耷拉在我的頭頂上微微晃動。Sin 在我懷裡蹭來蹭去,想讓我的電腦給它騰出塊地方來。看看實在找不到舒服的姿勢,只好爬到窗邊去看院子裡的風景,間或扭過頭來看看我在幹什麼。——貓不需要我的存在,但貓在乎我的存在。所謂接納為自己的一部分,便是這個意思。
有些關於貓的事,是每個和貓這樣默然相處過一段又一段時間的人都會瞭解的。譬如:
會把自己扭成各種在人看來非常彆扭難受的姿勢然後愜意地呆著。
放鬆和開心的時候尾巴會豎直翹起露出屁股,而尾巴尖卻會微微下垂搖晃,像面旗幟。
在蹭人的時候會用尾巴尖輕掃人的皮膚。對音樂完全不敏感,無論什麼風格的音樂都一視同仁,在很響的音樂裡也能睡著。
喜歡活水。
喜歡趴在窗臺上俯視院子。
會放屁,但不響。
吃飽了之後如果還有剩飯,會在食盆旁邊空刨一氣,意思是想把飯蓋起來以後再來吃。
對任何看來有趣的小東西的反應是叼到一邊趴在上面不讓別人看到,幾秒鐘後自己又忍不住把它蹬出來玩。
對貓來說,蹭、舔和咬都是表達和人親熱的方式,並且不能理解人為什麼會怕咬。
有些我則覺得是我的貓才有的個性,譬如:
吃飯和喝水的時候常常用手撈起來再去舔手而非直接用嘴吃喝。
即使吃了會讓自己中毒的花草(例如百合和綠蘿)並且難受過之後下次還是會去玩。
喜歡看我洗澡。
如果覺得貓砂不夠乾淨就拒絕用貓砂去覆蓋大小便,而是象徵性的撓貓廁所的塑膠壁來代替。
叫聲並不是真的喵,而是各有不同。更像是嬰兒版的「嗚哇?」和「呃」
給自己洗臉和舔毛之後有的時候會忘了把舌頭收回去。
喜歡解鞋帶和吃鞋帶。
每當我抱起 cos 走向 sin,sin 都會飛奔到貓樹頂端趴下然後驚惶地看著我。但反過來就不會。我始終沒能理解這個反射的來源。
貓並不真的把主人當做主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但貓當然也不只是把人當做餵食的助手。在我看來,貓和人的關係並不是兩個物種之間的關係,而是兩個獨立的生命之間的關係。當一隻貓和一個人相處的時候,他們不是作為一個抽象的貓和抽象的人在相處,而是這個具體的貓和這個具體的人在相處。它們之間當然有外形性格智商的差異,但是這差異構成的不是鴻溝,而是紐帶。它牽連著這個關係,讓它獨一無二,不可推廣,不可延展,只存在於這個特定的貓和這個特定的人之間,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這一個人和這一隻貓一樣。
有的時候我確實會有這種錯覺,仿佛世界只存在於我所處的這個角落,有三個生命彼此兩兩打量和接納著。我面前的窗外是哈德遜河,河對面是剛剛封頂的世貿中心新大樓,河上間或有渡輪駛過。河邊窄窄的木條步道上盡是出來享受這初春明媚天氣的人,有人在跑步,有人推著嬰兒車散步,有人照相,有人沉思。窗外的樹隱隱長出來近乎透明的嫩芽,微風吹得樹梢輕搖,松鼠跳上跳下。陽光透過樹枝斜著打進窗子裡,在蜷成一團趴在窗邊的貓背上映出纖毫畢至的光影。貓的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耳朵偶爾輕輕扇動一下。這就是我生命裡這個時刻的片段世界,對兩隻貓來說,也是它們的全部世界。
我剛開始決定領養它們的時候非常猶豫,因為不能確定自己能否堅持付出足夠的努力。確切說來,是我幾乎斷言自己做不到這一點。然而冬去春來,我發現我遠比我自己預料的更有毅力。我不知道我是否會陪著它們完結它們的生命——那太遠了,即使以我自己的生命尺度來衡量也是如此。對於我這樣一個討厭付出承諾的人來說,我甚至無法確定明年春天我還會不會和它們在一起。但是無論如何,至少在這一刻,在這個初春的紐約的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和這兩隻貓共處於一個小世界裡,彼此獨立,彼此打量,彼此接納,彼此體認對方為自己的生活的一部分,這件事永遠不會改變。
據說貓不會把記憶維持太久,也就是說,如果它們離開了我也不會怎樣難過,這讓我安心得多了。
作者:木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