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樺樹皮上抄下過一首因紐特人的歌謠:
在遠古時候,
人高興變成動物就能變成,
動物要高興也能變成人。
因為我們講著同樣的話語
我們發出同樣的聲音。
——胡冬林
5月4日晨,獨居長春家中的胡冬林,最後是趴在寫字臺上猝然離世的。身下還壓著他手寫得密密麻麻的文稿,那是他正進行中的新長篇《熊冬眠樹》。
那是個簡單至簡直潦草的寫字臺,唯一的“裝飾”是一個小棕熊頭部標本。聽說過,胡冬林有個獨特的寫作習慣——無論在哪裡,只要寫東西,一定要在眼前擺上一件來自森林的物件,也許是一件借來的棕熊標本,也許是撿來的一塊馬鹿的脛骨,也許是一束煥發秋林馨香的幹蘑菇……他說:“只要看到這些,寫起來就十分提氣。”
檯燈下,還有小小一個相框,照片是他父親——詩人胡昭埋頭筆耕中的白髮留影,相框上是62歲胡冬林的字跡:“爸爸,我一定寫好《熊冬眠樹》!”
與大森林的連接,是血脈中就有的。“小孩在一生當中,18歲之前,尤其是上小學之前,對自然界的生機盎然,太喜歡了。要把小孩放在自然中,他會完全長成另外一種人。”胡冬林自己就是例子。
小學三年級隨下放五七幹校的父親到通化,“每天上山就是一天,抓蛤蟆,砍柴禾,吃野果子,喝泉水,在山上玩。整整四年。”而後全家又下到農村再呆四年。接著中學回城只念了半年就下鄉到吉林海龍當知青,又是三年。
1995年吉林電視臺要拍一部25集紀錄片《闖關東》,請他做總撰稿。“做總撰稿你就得下去用一年的時間做各種拍攝準備。比如說有一集叫《莽莽林海》,你得到森林裡去拍各種植物、動物,採訪各種動物學家、植物學家,想出來到哪個點去拍這個東西。”後來,那個紀錄片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拍成,“但是我停不住了。關於這片森林,我童年、少年、青年時的記憶又被喚回來了。我繼續不停頓地每年都去,比如有2000塊錢我就走一圈。那時候便宜,物價不那麼高,吃喝拉撒坐車抽煙所有的加一塊兒,差不多是100塊錢一天。這樣2000塊錢我能走20天,3000塊錢走一個月。”這樣的森林行從1995年開始,胡冬林一直沒有間斷過。
時間走到2007年春天,寫了三年的長篇小說《野豬王》寫到12萬字,胡冬林覺得“不能再是打遊擊似的,我得長期地住到林區去”。他雇了一個車,拉著四箱子書,還有寫字臺、行李、換洗衣服,從長春開了670公里來到長白山腳下的二道白河小鎮,現租煤氣罐,現買冰箱、床墊,安家。
胡冬林對此非常篤定,“作為一個生態作家,他有使命,把大大小小每一株植物、每一個動物對這片森林的貢獻,從整個大局上看到之後,把它裡面的秘密挖掘出來,告訴給讀者,感染這些讀者。哪怕你的作品只能感動10個人、20個人,你也要感染,讓他們改變自己的行為方式,能儘量向環保去做。這個是我們活著的意義。”
他有篇散文《約會星鴉》,女兒讀了之後跟他說:“爸,我以後再也不吃松子了。”“每逢松子成熟季,星鴉便開始搜尋貯藏松子。每只星鴉在一個貯存季至少貯藏16000粒松子,整個冬季食用5000粒,剩下那11000粒,被它埋在八種不同的環境中——地下淺坑、苔蘚層、樹皮夾層、倒木縫隙、樹樁腐心、樹根淺隙、石頭下面或孔洞中,這些來年春天就發芽長成樹苗。它是種樹的鳥。平均20萬粒松子落地,才有一棵紅松存活。”胡冬林觀察星鴉的地方,離他的鎮上駐地特別遠,他每次打車去,一年四季去,最終用五年時間的七篇日記串聯成這篇《約會星鴉》。
胡冬林認識52種動物、227種植物、187種鳥,能辨認100多種蘑菇。這是截至2013年底的數字。曾經他的朋友那日松幫一位攝影師編一本拍鳥的畫冊,想著還是把是什麼鳥都標注出來,結果,基本上是胡冬林幫他一個個認出來的,攝影師自己都不認識。城裡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胡冬林不用電腦,也不百度,天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曾經有人問:“你這作家怎麼不寫人啊?”胡冬林回答:“寫人幹嗎?動物多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