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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讀吧】劉荒田:今昔之我

散文家王鼎鈞先生,年逾九十,新作依然不斷,且每篇都那麼鮮活睿智。最近,鼎公有篇文章《詩中的想像》,結尾雲:“餘光中有一首詩,大意是說:‘午夜 醒來,發覺床頭高處有竊竊私語聲,原來是結婚照中那兩人正議論躺在床上睡覺的這一對。’照片中為四十年前初婚的新人,眼前卻是結縭四十年、頭髮已霜雪、容 顏已滄桑的老夫老妻。我讀了這首詩,馬上跑進臥室看自己的結婚照片,我想到今日之我憐惜昔日之我,如同憐惜子孫;想到昔日之我談論今日之我,如同談論古 人。他們是我在青春時期的蟬蛻,相見不相識。”

讀這一段,我的反應,借用和托爾斯泰同代的作家伊凡諾維奇的說法:“像棍子那樣打中讀者的靈魂”,有點暈眩。雨果說:“把起點和終點,把清晨涼爽的喧嘩和傍晚的寧靜,把幻想與幻滅放在一起對照比較,並非無益。”然而,為何鼎公說今日之我對昔日之我充滿“憐惜”呢?

我陷入沉思。年輕時可為自己的老做過設想?我唯一的預測文章,作於1974年。其時我26歲,在鄉村老屋,抱著出生不久的兒子,作了首新詩,大意是:到 2000年,兒子26歲,我52歲。那時汽車比跳蚤還多,自動化設備的合唱代替汗水裡的掙扎,人們整天穿著白襯衣,逍遙快活。孩子和青年像小鳥一般自由, 遊玩之後,家裡有精美的晚餐等待,誰都隨意談政治、上劇院,家家的彩色電視,節目真夠精彩。

如今,我67歲,兒子也到中年。這些預測基本成為事實,儘管並不偉大。回想40年前在鄉村,和投機的友人竟夜深談,眾多話題中不可能欠缺“我們老時如 何”,可惜沒有記載。鼎鈞先生稱為“如同談論古人”,一語中的。昔日之我觀今日之我,隔著時間的迷霧;今日之我觀昔日之我,則洞若觀火。

按普通人的成見,老年人對往昔生龍活虎的年代,只能歎“流水落花春去也”!然而王鼎鈞先生反過來,憐惜它如憐惜子孫。為什麼?

我以為,首先,昔日之我是膚淺、魯莽的,以我為例,元氣淋漓只用來盲從造反,砸爛舊世界;紅衛兵時期與知青時期,雖在精神與肉體上經受無窮衝擊與磨難, 但無論就“使現實世界好一點”而言,還是就自身人格的提升而言,基本上交了白卷,這是何等無奈的虛擲!然而,追悔無用,自責枉然,且和它和解吧!且把“舊 我”當做膝下的兒孫,血緣在斯,一體同悲也同喜——備受憐惜的下一代,人生前方鋪滿名叫“可能”的燦爛雲霞。我們來日有限,但何嘗不可以從雜質太多的“昔 日之我”提取精華,作為營養,把最後一程走得明達和漂亮一點?

讀鼎公此文,最大的感觸就是:須在時間有限乃至進入“倒數”的老年,完成人生的“蟬蛻”;以沉潛、堅毅、謙虛,日日自省,促使靈魂更新,從而成長。

(本文發表於2016年10月23日今晚報副刊,作者:劉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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