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連續發燒,病癒後,接到妹妹的越洋電話,她說:“那個年代,在重慶,你一來到這個世上,就與濕熱做伴了……”
她說得一點不錯,雖然她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
72年前,我在母腹中飽受瘧疾和奎寧的輪番攻擊,在艱苦的生命抗爭中來到這個世界。弱小而不足四斤的我,在重慶北碚,迎接著嘉陵江畔潮濕的風,開始了我的生命旅程。
戰亂的年代,匱乏的物資,母親缺少奶水,於是父親從農民手中買來一隻小母羊,用羊奶延續了我的生命。
此後,我與父親相伴的十五年中,父親回首當年,曾不止一次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可要記住啊,你的生命是我救的。你媽媽一直不想要你,幾次要把你打掉,可我堅決不同意……”
母親不想要我情有可原。因為母親在福建南平的窮鄉僻壤懷上了我,臨產前兩個月,又跟著父親長途跋涉從南平回返重慶復旦。那一路的顛簸,那一路的艱辛,是今人無法想像的。只要想一想那擁擠不堪的車,那異常顛簸的路況,還有那接連幾個月的跋涉,如果不是年輕,一定會在半路就躺倒下來。
有時想,如果我真的沒有出世,那生命中所有的酸甜苦辣就不復存在。不會有12歲大病致殘的經歷,不會有15歲喪父的痛楚,不會有“天馬行空”的孤獨,不會有肩頭重負的不堪……但是,也不會享受到與父親相伴的快樂時光:坐在父親膝上看他寫作,傍在他身邊在江邊暢吹江風,與父親在榻榻米上翻筋斗,跟在父親身後去逛書店……那些為父親最看重的書,在耳濡目染中滲入我的生命:最早的《中國木刻選集》《蘇聯木刻選集》,然後是民間傳說、童話,再就是助我堅強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真正的人》以及接踵而至的一系列中外名著。這些,也成了我生命中的重要部分。
充滿陽光的父親,把滿身陽光注入我童年、少年的心頭。
孩童時分,我喜歡仰躺在草地上。太陽照著我的眼睛,我閉上眼,視野中是一片紅光。溫暖的紅光,照得我渾身暖融融的,睜開眼來,父親站在我面前向我微笑,他的笑容與陽光渾然一體:明亮、燦爛、開朗,直射我心。
這就是陽光的陪伴,是我人生的大幸福。
(本文發表於2016年10月20日今晚報副刊,作者:章潔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