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濟南泉源眾多,自宋代至民國年間,名泉中聲譽最隆的不外乎趵突、金線、珍珠、黑虎四泉,到清末被稱為“四大名泉”。在宋代典籍中,並沒有黑虎泉的記載,那麼為什麼說“自宋代”呢?因為宋代的舜泉就是明代至今的黑虎泉。在宋代,舜泉名氣顯赫,張邦基《墨莊漫錄》列舉了濟南7處名泉,舜泉居首,其下依次為趵突、金線、珍珠等。
到金代,名泉碑上刻有黑虎泉,名泉碑收錄在元代《齊乘》一書中。但是根據《齊乘》的《名泉碑》注疏,這個黑虎泉應在城西,今天的五龍潭一帶。到元代,城南古曆山(大致位於今護城河南岸一線,已夷平)上的舜廟,因殘破而遷建至城內,新舜廟配有舜井,後也被稱作舜泉或舜井泉。至遲在明代,原來古曆山下的舜泉上建了黑虎廟,舜泉就漸漸改稱黑虎泉了。以上說法的詳細考證為另一篇文章,這裡不能展開,但結論是趵突、金線、珍珠、黑虎(原舜泉)乃濟南歷史上的四大名泉,它們的地位不始于金代名泉碑,可以遠溯至宋代詩文。
1948年,北洋大學採礦系地質學科方鴻慈在《地質論評》第13卷第Z2期發表《濟南地下水調查及其湧泉機構之判斷》一文,將濟南城區的泉水按內城外西南角、內城外東南角、內城外西側、內城大明湖南側四個區域,劃分為趵突泉湧泉群、黑虎泉湧泉群、賢清泉湧泉群、北珍珠泉湧泉群。
1959年,山東師範學院地理系教師黃春海在《地理學資料》第4期發表《濟南泉水》一文,將濟南市區的泉水劃分趵突泉泉群、黑虎泉泉群、珍珠泉泉群、五龍潭和江家池泉群。他的劃法與方鴻慈並無二致,只是以“五龍潭和江家池”代替“賢清泉”而已,因此“四大泉群”首倡之功還應歸於方鴻慈。方鴻慈後為我國著名水文地質專家。
為什麼黃春海要用“五龍潭和江家池”代替“賢清泉”呢?這是因為當時五龍潭和江家池比賢清泉湧量大、名氣大。按說,用潭池且還是兩個領銜泉群,實在彆扭,黃春海為什麼如此辦理呢?大概黃春海覺得五龍潭畢竟不是泉,起碼不屬於名泉(這個問題後文詳細論述),江家池雖然是泉,明萬曆年間,山東提刑按察副使、安徽人張鶴鳴名之天鏡泉,但是當地百姓只管叫它“江家池”,況且這名又太俗。難以取捨之間,黃春海便都寫上了。可這終歸是個問題,後來濟南人一齊作了選擇,選了名字大氣又有形象感的“五龍潭”。現在看來,“五龍潭”還是選對了,如今的賢清泉、江家池,一年有三季幾乎不再噴湧,模樣和氣勢已難比五龍潭。從這點說,黃春海也是有貢獻的。
四大泉群,大致呈田字形,西南是趵突泉群,東南是黑虎泉泉群,東北是珍珠泉泉群,西北是五龍潭泉群。
金線泉在金元時代名聲高居珍珠泉之上,即使到1930年代初,尚不失四大名泉之風韻,後因泉邊大興土木而屢遭破壞,至1950年代已無疇昔神采,泉池中神秘金線也消失了。人們甚至又命名了一個新的金線泉,而這新金線泉泉池還不到四個半平方米,全無名泉應有之堂堂器宇。
由領銜西北泉群始,五龍潭正式進入了濟南名泉的行列,並取代金線泉,得與趵突、珍珠、黑虎三泉並駕齊驅。雖然近60年不再提“四大名泉”,但四大泉群之首泉幾等同於四大名泉了。特別是先後有了趵突泉公園(1956年建)、五龍潭公園(1985年建),卻沒有珍珠泉公園、黑虎泉公園,五龍潭想低調都難。可是,人們在介紹五龍潭時對它的身世眾說紛紜,而它的歷史還是很有意思的,大有仔細考辨之必要。
二
元代濟南人,著名政治家、文學家張養浩在《複龍祥觀施田記》中寫道:他幼年時多次往來于五龍潭,聽老人們說,這裡原是唐代秦瓊府第遺址,一天晚上雷雨大作,潰陷為淵。百姓驚恐之余,傳告裡面藏有神靈,不敢就近修築民舍。這時有人提出,深淵乃為龍的居所,適宜建道觀,祀五方神龍,以鎮守本土,祛除災難。於是就有積德行善之家,備齊物料,聚集工匠,建起這座龍祥觀,“於今殆八十餘年矣”。張養浩還寫道:龍祥觀建成後,即由王姓葆光法師主持祠事,傳至第六代為劉志義,這篇記就是應劉志義登門請求而作。
張養浩至治元年(1321)六月辭官還鄉,泰定二年(1325)宦居濟南的山東道廉訪使許師敬升任中書左丞,根據文意可知,此記寫于張許交會的這段時間。許師敬在山東幾年已不得而知,但根據其生平經歷推斷,至多兩三年。據此從1323年上推“八十餘年”,可知五龍潭的形成、龍祥觀的始建、五龍潭因龍祥觀祀五方神龍而得名,均應在1240年左右,金朝已經覆滅、元朝尚未建立的蒙古汗國時期,籠統可說金末元初。
現在的人們多沒有讀過《複龍祥觀施田記》,得知這個事情大都通過今人文章多一句少一句的轉述,因此往往認為張養浩所說的是天方夜譚般的故事,不可當真。其實,不能這樣輕易地斷言,尤其當你面對的是堪稱一代英傑的張養浩。
在古代,社會生活是簡單緩慢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的變化也是緩慢的,除非是遇到大的天災和戰爭。不像現在,即使沒有大災大難,幾十年來社會和環境早已天翻地覆,甚至屢經變遷了。那時,在和平時期,一個地區幾十年裡民間也不會有多少值得代代傳遞的資訊。張養浩生於鹹淳六年(1270),他是總丱之年即10歲左右,聽聞五龍潭與龍祥觀的故事,據1240年不過才區區40年左右。
所以,五龍潭形成之初的故事,對於張養浩來說並不遙遠和失真,就是祖輩父輩的親身經歷、親眼目睹、親口相告,仿佛就發生在昨天。至於文章中說,有漁者善泳,在水下見到玉石臺階。那是講,正是這些他人難以考證的神秘性傳聞,最終成為促使龍祥觀興建的重要動因。
還有今人認為,根據1995年初在濟南經七路小緯六路一銀行宿舍建築工地,發掘出的秦瓊之父秦愛的墓誌記載,秦氏故宅與秦愛墓地都在齊州曆城縣懷智裡,應為今經七路小緯六路一帶。
今天看來,五龍潭與經七路小緯六路中間隔著許多街巷,不在同一個社區,實際上兩者直線距離尚不到三公里。在唐代,“裡”不是“社區”的概念,“社區”是居民的生活聚落,在城市為“坊”,在鄉野為“村”。“裡”則是按照行政原則確定的基層行政組織,百戶為一“裡”。一“裡”內的村莊並沒有定數,唐代中原地區的村莊平均約30戶人家,那麼一“裡”有三四個村莊應算正常。所以,俱在曆城以西的五龍潭與秦愛墓址,當時同屬懷智裡地界也不無可能。
據濟南市博物館原考古部主任韓明祥先生的考證(見《濟南歷代墓誌銘》,黃河出版社,2002年12月第1版),此墓誌應由唐貞觀初年京城的大手筆撰文書寫,書者疑為弘文館學士、大書法家虞世南;從唐太宗下詔追贈秦愛官職,到秦瓊回鄉改葬其父,中間僅兩個月左右,估計志石亦由京城的高手刻就,運至濟南。
這就有一個問題,在長安所刻墓誌雲葬於故宅所在的懷智裡,到了濟南還真不一定如此埋。懷智裡也有可能就在後來的五龍潭一帶,這裡水位太淺,又臨近居民區,不適宜較大的墓葬,所以葬到了以西不遠的郊外,當然墓誌就不可能也來不及修改和更換了,何況志文還敬錄有皇帝詔書。
再者,張養浩只是說:“聞故老言,此唐胡國公秦瓊第遺址。”秦瓊于唐貞觀二年(628)正月為其父遷墓,此時距秦愛去世的隋大業十年(590)十一月,已近40個年頭,且中間又經歷了長期戰亂和改朝換代。秦瓊衣錦還鄉後的“秦瓊第”,是否能等同于他少年從軍前的“秦愛宅”呢?恐怕不能。並且老人傳說的“秦瓊第”已是700年前的往事,至那時僅為“遺址”。所以,張養浩並沒有坐實,我們也不必坐實。再者,此地是不是“秦瓊第遺址”,與五龍潭實際成因,並無邏輯上科學上的關係,所以不能以唐代此地有“秦瓊第”嗎,來質疑五龍潭因潰陷而成。
綜上可知,五龍潭的形成雖然奇異,但張養浩卻是按故老講述的真實事件,而不是仙人神獸之類的靈怪傳說來記錄的。五龍潭因潰陷形成是事實,關於水下的傳聞則是當時當地敬畏神靈之人對這件事的理解和解釋。所以,我們不能斷章取義,毫無根據地懷疑事情的可靠性。這個神奇而真實的故事,不正是濟南泉水歷史文化的寶貴財富嗎?
關於五龍潭“秦瓊第”的事,還有明清史料值得重視,可作為張養浩記述的延續和補充。明崇禎《曆城縣誌》載:“秦叔寶宅,在西關沙苑。”清代乾隆年間王初桐《濟南竹枝詞》和董芸《廣齊音》、嘉慶年間範坰《風淪集》均持此說。嘉慶年間尹廷蘭《華不注山房文集》雲:“胡公宅址在鐵塔西闤闠間,其地岡阜塽塏,今為客邸,裡人所謂花店者也。每歲臘月,賣花者麇集,秦氏裔孫來收花稅。其事雖不經,然父老相傳已久,不可謂無征矣。”
五龍潭以西明清時有關帝廟,廟前有一座鐵塔,鐵塔所在之處後為鐵塔街,鐵塔街南端向西是花店街,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濟南《省城街巷全圖》標有“沙園”,是一條小街巷,北接直通花店街的上元街,南頭稍向西彎,緊靠西圩子牆。“沙園”應是沙苑之遺存。元明之前,鐵塔街、花店街、上元街周遭,即五龍潭以西區域,便是沙苑。五龍潭畔至今尚存的清代石碑,上書“唐左武威大將軍胡國公秦叔寶之故宅”。據目前所見最早記載此碑的範坰《風淪集》可知,其刻立年代不晚于清代嘉慶年間。以上史料使我們不得不小心,今人絕不能在沒有可靠證據的情況下,輕易否定歷代文獻關於秦瓊宅第在五龍潭一帶的記述。
許多著作文章在否定五龍潭“秦瓊第”時說,秦愛墓誌記載,秦愛及其父祖,三代仕宦,而地方誌記載和濟南民間傳說,秦瓊出身寒微,其家世代居西關為鐵匠,號稱“冶鐵秦家”,因此傳說與志乘均誤。傳說可置之不論,志乘卻不是這樣說的。明崇禎《曆城縣誌》雲:“秦叔寶宅,在西關沙苑。子孫世以鐵冶為業,世稱鑄鐵秦家雲。”清乾隆《曆城縣誌》照錄。這裡明白講當鐵匠的是秦瓊的後人,而非先人,因此不能據之說事。
三
在張養浩寫《複龍祥觀施田記》的20多年前,元代大文人趙孟頫於至元二十九年(1292)十一月七日到濟南府同知任上,元貞元年(1295)春應朝廷之召,離濟赴京。趙孟頫的弟子楊載在趙孟頫去世兩個月,至治二年(1322)八月寫的《趙公行狀》雲:趙孟頫在濟南期間,某年“旱,禱龍洞山,有雲如車蓋,隨馬而行,頃之,大雨驟至。逾月複旱,東門外有龍潭,潭上有廟,公為文以責之。是夜雷雨大作,槁苗復蘇。”濟南歷代地方文獻並無東門外有龍潭之記載,應為西門無疑。張養浩記中也寫道:龍祥觀“凡水旱癘疫必禱,既禱,恒見應,居民益神之。”趙孟頫應是到了龍祥觀裡,把祈雨文念給龍王爺聽的。
元代於欽(1283-1333)是山東青州人,又長期在山東為官,晚年致仕還鄉後撰成《齊乘》,由其子於潛在至正十一年(1351)刊刻行世。其卷二寫濟南大明湖時提到“城西五龍潭”;卷五寫道:《水經注》說,濼水北為大明湖,西有大明寺,水成淨池,“池今名五龍潭,潭上有五龍廟”。五龍廟即龍祥觀,元明清時亦稱五龍堂、五龍壇、五龍宮,位於五龍潭西。
元代至正十三年(1353),孔顏孟三氏教授趙本所撰《重建五龍堂紀略》開頭也寫道:“曆下名泉眾矣,獨在城西有潭,深且闊。故老相傳,以為斯淵有神龍,故曰五龍潭。”
由以上便知,楊載的“東門”確實錯了;而關於五龍潭的名稱,在元代並無其他說法,可謂眾口一詞。只是元明清時書面或簡稱“龍潭”。
清代康雍乾時期的濟南世家子弟朱照在《錦秋老屋稿》中講:“古淨池,深潭,莫能窮其底。好事者建小神廟于潭邊,塑五神像,乃曰五龍潭。小神者,龍神稱謂之詞,非小廟也。”其關於五龍潭的得名與元人的記述是一脈相承的。
清代著名學者桂馥在《潭西精舍記》中說:“曆城西門外唐翼國公(此亦是秦瓊封號,作者注)故宅,一夕化為淵,即五龍潭也。潭之名始見於于欽《齊乘》,其言曰:《水經注》濼水北為大明湖,西有大明寺,水成淨池,池上有亭,即北渚也,今名五龍潭,潭上有五龍廟,亭則廢矣。”清代尹廷蘭《潭西精舍後記》對此抨擊道:“以潭為胡公宅,則偽撰故實。”其實,桂馥並沒有“偽撰故實”,這段話的第一句明顯源自張養浩《複龍祥觀施田記》,只不過略去了“聞故老言”的要素。而桂馥說潭名始見於《齊乘》,則完全是他的不對,須知《齊乘》要晚于《複龍祥觀施田記》。1985年,已故濟南文史專家嚴薇青先生在《濟南掌故》一書中沿用了桂馥的說法。此書多次再版印刷,影響很大,以致今人將五龍潭一名首見之功,皆歸於欽而不論張養浩了。
至於于欽說五龍潭是北魏《水經注》記載的古大明湖的一部分(視作湖畔大明寺清潔用水之淨池),這是根據五龍潭所在位置的一種推測,並不能以此否定張養浩的記述,兩者可並行不悖。
《水經注》距《齊乘》有800多年時間,期間隨著人口的增加和聚集,濟南城西的地理面貌會發生很大變化,至五龍潭形成之前,這裡應湖底抬升,水面北退,已不再是大明湖之一隅,而變成泉灣密佈的陸地。隨著城市的擴張,到1950年代初期,大明湖南岸水面一直是北退的,五龍潭以北的湖域尤為顯著。
關於五龍潭的名稱,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說明。清代淄川人王培荀,在四川榮縣知縣任上撰寫的《鄉園憶舊錄》,將五龍潭誤記誤寫成“黑龍潭”。濟南有黑龍潭,在城東南的龍洞山裡,明清方志和詩文多有記載。嚴薇青先生在《濟南掌故》中說:“五龍潭,舊名‘五龍壇’,也作‘五龍堂’、‘烏龍潭’。”“烏龍潭”一說僅見於清代曲阜人孔昭虔作于嘉慶年間的《烏龍潭八詠》,這組詩是賡和他的老鄉、前輩桂馥的《潭上雜詠八首》,而桂馥在詩中寫的是“五龍潭”。《烏龍潭八詠》收錄在孔昭虔的《鏡虹吟室詩集》,此集乃他去世後由其子孔憲恭收集整理遺作而成。所以“烏龍潭”一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孤立無憑,極不可靠,亦應是誤記誤寫。因今人多照抄照轉,故提及。
五龍潭邊能否考慮複建龍祥觀(至於名稱或再議),裡面除了必須有的五方神龍外,還可加入關於趙孟頫、張養浩的內容。如今五龍潭景區的歷史文化元素未免單薄。
還有一事附記於此。2010年,五龍潭公園新建“秦瓊祠”,由書法家李鐸書匾。直書“秦瓊”不符合中華傳統道德禮儀和祠堂規範,應書“秦公祠”,或書“唐胡國公祠”為善。至於百姓口頭如何稱呼,則順其自然。可惜事已至此,想改也難。
四
由山東人民出版社1988年10月出版的,張蕾編撰的《濟南名泉》說:“五龍潭又名龍居泉、灰灣泉。……從金代起,五龍潭就被列入七十二泉,不過在《名泉碑》上,它的名字寫的是灰灣泉,而不是五龍潭。”後來眾多濟南文士著書撰文時不加詳考,“張雲亦雲”,乃至2013年出版的、由濟南市史志辦公室組織編撰的《濟南泉水志》,也採用了五龍潭舊稱灰灣泉的說法。
其實,《濟南名泉》的這段論述有很明顯的疏漏,本應引起人們對其嚴謹性、準確性的懷疑——《名泉碑》上既有灰灣泉,也有龍居泉,五龍潭至多只能承其一,並且《齊乘》的《名泉碑》注疏中已標明龍居泉在“長城嶺西”。再是,根據張養浩、于欽、趙本等元代人的記述可知,金代並無五龍潭,五龍潭形成之初即賦此名。那麼根據什麼講,元代的五龍潭就是金代的灰灣泉或龍居泉呢?包括《濟南名泉》在內,並沒有今人一本一篇持此說法的書籍文章論及。
金代名泉碑只是燒錄泉名,收入《齊乘》後,泉名下則有注疏,這是於欽及明嘉靖、清乾隆年間《齊乘》的整理重刻者添加的。今天我們已經看不到元代版本,明代版本深藏於國家圖書館,難見真容,一般讀者僅能看到清代版本,每條注疏是哪個朝代添加的,或者修改過的,尚難以逐一辨析清楚。
在清代版本《齊乘》記載的泉名“曰灰灣、曰懸清”下,有“城西五龍堂東”的字樣。《濟南名泉》作者等或許覺得五龍潭太重要了,而不願意承認名泉碑上沒有五龍潭,於是硬把“灣”等同於“潭”,說也在五龍堂東的元代的五龍潭,就是金代的灰灣泉。
其實,灰灣泉與五龍潭並存了幾百年。明崇禎《曆城縣誌》、清乾隆《曆城縣誌》和道光《濟南府志》均明確記載“灰灣泉,五龍潭東”。1914年出版的《濟南指南》載:“灰灣泉在五龍潭東。”1927年付印的《曆城縣鄉土調查錄》載:“灰灣泉,在五龍潭東,疑即懸清泉之水匯也。”其他還有許多史志典籍可證,就不一一例舉了。至於灰灣泉滅失於何時,似已無人知曉。
至於說五龍潭又名龍居泉,更是望文生義。明代晏璧《濟南七十二泉詩》有《龍居泉》:“東望扶桑海岱連,澄潭月冷水涓涓。釣竿一拂珊瑚樹,驚起潭心龍夜眠。”說龍居泉是五龍潭,其依據大概就是泉名和晏詩中的“潭”“龍”二字。但是《齊乘》的《名泉碑》注疏、清道光《濟南府志》、民國《曆城縣鄉土調查錄》《濟南名勝古跡輯略》俱稱其在今曆城區柳埠鎮的長城嶺,而詩中的第一句也應是描寫登山所見。
在古代乃至20世紀前半期,濟南湧泉遍地皆是,人們不屑於把深不見底的淵潭也湊為泉數。前述元代趙本所雲:“曆下名泉眾矣,獨在城西有潭。”清代乾隆三十二年(1767)山東巡撫崔應階《重修五龍潭神祠記》雲:濟南西門外之北,“泉源競發,其大者曰江家池,又北,匯為五龍潭,潭西有龍神祠。”細考以上兩段之文意,便知作者不認為五龍潭屬於眾泉之行列。
明代晏璧作《濟南七十二泉詩》,遍詠名泉,而無五龍潭。清代桂馥《潭上雜詠八首·七十三泉》說得更明白:“名泉七十二,不數五龍潭”。
明崇禎《曆乘》、清康熙《曆城縣誌》、康熙《濟南府志》均未將五龍潭列入“泉”屬,而歸於“潭”類。
清道光《濟南府志》臚列了曆城151泉,包括當時湮滅莫考的,其中並無五龍潭。五龍潭與其他潭,是同池洲陂灣相提並論的。
民國《濟南快覽》《曆城縣鄉土調查錄》《濟南大觀》《濟南名勝古跡輯略》《濟南市山水古跡紀略》中的“名泉”部分,亦不載五龍潭,或獨作一類,或歸於“湖川”,或列入“名湖”。
從以上文獻可看出,在往昔人們的總體認知中,無論實體還是名稱,潭是潭,泉是泉,兩不混淆,元代五龍潭不會是金代灰灣泉。
還有個特殊的例子,值得多說幾句。清代同治年間王鐘霖作《曆下七十二名泉考》(有鈔本名為《濟南七十二名泉考》),其中寫道:“五龍泉,在天鏡泉北,名五龍潭。廣而深。傳有潛龍,禱雨靈應。潭上祀龍神,塑五龍,盤楹柱如生。晴午入廟,隱若欲雨。流為三娘子灣,一雲灰灣。”將五龍潭列入泉類,王鐘霖也知道這樣做並不恰當,可他實在割捨不下,於是就自作主張以“泉”易“潭”。然而名冊上叫“五龍泉”,簡歷中又講其真實姓名是“五龍潭”,因為不這樣,濟南人不認可,外地人無處尋。這倒也說明舊時五龍潭就是潭,沒有什麼泉的前身。
或許有人要問,王鐘霖文中的“灰灣”不是灰灣泉嗎,不是指五龍潭嗎?通覽這段文字以及該文對其他泉的表述,很明顯,“一雲灰灣”緊承上句,意思是“五龍潭水流入三娘子灣,還有一種說法是流入灰灣”,所以“灰灣”不是五龍潭無疑。這裡的“灰灣”應是灰灣泉。
但需要說明的是,也不能簡單地說“灰灣”是灰灣泉的省稱。灰灣泉似有比較大的泉池,像灣,又有其他泉水如東蜜脂泉、混沙泉匯入,所以它也像五龍潭一樣,往往不被視為泉,而被視為灣,叫灰灣。比如,《濟南大觀》第四章“名湖”載:“灰灣,在五龍潭東。”《濟南市山水古跡紀略》將灰灣與別的灣列在一起,區別於湖河泉井等其他水體,寫道:“灰灣,在五龍泉東,流經城西北壕,入清河。”“五龍泉”應是“五龍潭”之誤,此書有“五龍潭”之條目,亦不與泉同列。
另有一種可能,灰灣泉是灰灣泉,灰灣是灰灣,二者緊鄰,似分似合,灰灣主要由灰灣泉的泉水匯流而成。比如明崇禎《曆城縣誌》、清康熙《曆城縣誌》俱在泉類列舉“灰灣泉”,又在灣類中列舉“灰灣”,而池類列舉了“江家池”,泉類就無“江家池泉”或它的另名“天鏡泉”。
五
五龍潭因地面塌陷而形成,這從地質學的角度看,完全有可能,講得通,且有今例為證。
2004年12月9日北京《新京報》刊登發自濟南的報導:2004年10月28日淩晨3時,轟隆一聲巨響,把五龍潭邊一家茶樓的主人陳允憲驚醒。待到8點多鐘,陳允憲走出茶樓,與潭邊晨練的老人看見,五龍潭有20多平方米的水面正咕嘟嘟地湧著水泡,大約20多分鐘後,水面恢復平靜,大家發現冒水泡的那片潭底塌陷下去。當天上午公園工作人員探測,塌陷之處長約5米,寬約4米,深約3米。陳允憲說,塌陷前幾天,五龍潭底沿南北走向已裂開了一個大縫,當時都沒在意。五龍潭公園經營科長董大鵬還講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2003年濟南泉水全部停噴乾涸,五龍潭水面也縮至10平方米左右,但卻不見死魚死烏龜,眾多的魚包括一些身長1米的大魚,都不見了蹤影。董大鵬懷疑水下有大的洞隙。
到了10月31日清晨,潭水突然變渾,又有一串串水泡冒出,水位上漲了兩釐米。地質專家推測,這可能是新的塌陷所致。與此同時,公園工作人員發現,潭池西南臨岸的路面,出現了一條長三四十米、寬六七釐米的裂縫,路旁石凳也向潭池方向傾斜。11月7日,山東省地礦工程勘察院環境地質處研究員劉愛國說,不能排除五龍潭下面存在溶岩空隙,並正處在一個小型斷裂帶上,而塌陷則為斷裂活動引發的小地震所致。12月5日,五龍潭突然湧起黃色濁流,潭水再次變渾。
2004年10月29日濟南當地的《齊魯晚報》,有對五龍潭前一天潭底塌陷的報導,10月31日濟南當地的《生活日報》有對五龍潭水前一天變渾上漲的報導,俱比後來《新京報》的報導簡略,但是並無相左之處。可記的是,《齊魯晚報》說,潭邊茶樓名叫龍灘茶社,潭底塌陷的大坑距西岸10余米,原本1米多深的潭水,最深處已達4米多。《生活日報》說,30日早上6時15分左右,28日的塌陷處再次冒出一股股渾水,並伴隨一串串水泡,大約一小時後,潭水逐漸恢復常態。到了下午5時,公園工作人員測量才發現,水位較前一天上漲了兩釐米。
發生地面塌陷也並不是濟南才有,只不過往昔濟南地下水富且淺,易於形成灣潭。即使人工掘得一坑,便有泉水湧出,宛如天成。舊時濟南內城裡外灣潭很多,比如前面提到的灰灣,還有三娘子灣、回龍灣、賀家灣、白龍灣,這些灣的形成原因或許和五龍潭差不多,大概時間更早,沒有記載罷了。
濟南的泉水已大不如以前,隨著城市軀體兇猛地膨大,對水源地、水脈肆意地擠壓侵佔,泉水的生命恐怕越來越式微,現 在保泉的力度根本抵不上毀泉的力度,不信20年後再看。然而我還是希望我的判斷是錯誤的,這樣五龍潭才不會徹底乾涸,永遠是濟南人擁有的神秘的境界和活潑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