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公子夷安
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但有些女人是水泥做的。
我一閨蜜，姓關，因為彪悍得像個爺們兒，且還有個雙胞胎姐姐，故而江湖人稱“關二爺”。 從外觀判斷，她絕對是我見猶憐的美女一枚，長髮及腰，膚白胸大。十年前認識她，沒聊幾句我就誇她漂亮，她聳肩膀樂了下，說，要不是雙眼皮切壞了，肯定更美。
關二爺出生體育世家，老爸是拳擊教練，姐姐是搏擊運動員，她本人練跆拳道多年，是黑帶五段。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是她的習慣之一。
關二爺的人生哲學，也是自成一體。
“做女人呢，就得像個燕麥酥。”彼時，她得意洋洋地挎著男朋友的胳膊教育單身的我，“外表粗糲，後味醇香，明明沒放糖，卻感覺甜而不膩。你猜這是為什麼？”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但是懾於她的淫威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麼”。
她更得意了：“因為裡面夾的有果乾呀笨蛋哈哈哈哈！”
雖然被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她這套歪理竟然鎮住我了。堅強且不作，甜美而不膩，精緻又內秀，這樣的燕麥酥，哦不，這樣的女人，怎能不餘韻悠長？
然後我們就成了閨蜜。
2015年初，關二爺失戀，加入了我的單身狗行列。一開始她頗不以為然，但是在錯失了一個個好男人以後，有天半夜，關二爺火急火燎地打電話給我。
“公子，有件特恐怖的事兒！”她用巨大的分貝哼唧。
“你撞鬼了？”
“我特麼就是個孤魂野鬼！我想告訴你，剛才我做了個夢，才想起來我快二十七了！天呐太老了！”
我預料到她接下來應該會饑不擇食。果不其然，她開始拼命聚會相親，腳底生風目光如炬，如饑似渴地搜尋著鑽石王老五。
直到2015年6月的又一個半夜，她在電話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些男人今天醉了，他們……”
“XX你了？”
“那樣就好了……他們酒後吐真言，說把我當成親兄弟一樣看待。他們還說，跟我在一起等於搞基。”
“太過分了！”我忍住笑，怒吼道。
“公子，你必須陪我擺脫眼前的苟且，我未娶你未嫁，我們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吧！”
彼時我剛好有個假期，就提議去山清水秀的L市散心，開車三個鐘頭即到。
“我們十年的交情只夠你陪我走到L市？！”關二爺登時暴怒，妙目圓睜，幾乎撐裂雙眼皮下麵埋的線，“趕緊滾去收拾東西，跟我去西藏。”
這回輪到我瞪眼：“你瘋了？！”
“不去是吧？”
“當然不去！這麼神聖的地方不準備個一年半載怎能出發！”我義正辭嚴，“我們處☆禁☆女座一向不打無準備之仗。”
“那我明天就把你苦追一年的男人最後跟另一個男人跑了的事情告訴唐大熊。”
“什麼時候去西藏？”
“兩天后。”
“明天就走吧，我們處☆禁☆女座一向執行力超強。”
唐大熊是我男神，尤擅丹青，筆下的熊大神態各異、栩栩如生，由此得名。我倆正處在曖昧期的緊要關頭，再加把火候就能捅破窗戶紙。關二爺要不是把柄在手，怎能逼我就範。
於是我們就是這麼匆忙地踏上了憧憬已久的西藏之旅。
去時坐火車，不僅能欣賞沿途美景，還能逐漸適應高海拔，回時倒是可以坐飛機，這是常識。但由於是臨時買票，兩天后從所在的Z市到西藏的臥鋪已經賣光，我們只得買了硬座。
果不其然，比西藏更美的風景，是在去西藏的路上。然而近40個小時不得安睡的折磨加上持續不斷的高原反應，終於在火車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喇山口時徹底擊敗了強悍的關二爺，和僅次於關二爺的我。
一邊是頭痛欲裂天昏地暗，一邊是翻江倒海大吐特吐，什麼紅景天西洋參統統無效。到了拉薩是下午三點，燦爛的高原陽光下，面帶菜色奄奄一息的我倆坐著黑車，連抬眼皮看一下布達拉宮的力氣都沒有，便住進了旁邊的郵政賓館，然後撲倒在帶著淡淡朽味的床上陷入了黑甜的深眠。
第二天醒來，容光煥發，滿血復活。
“我已經想好了我的墓誌銘。”關二爺嚴肅地對我說，“我要在墓碑上寫：來西藏不能說走就走，要沒買著臥鋪票，寧可坐飛機。”
我無比贊同：“就沖這幾句話的覺悟，我給你多燒幾個爺們兒過去。”
饑腸轆轆的關二爺在拉薩的第一餐，是在一家金碧輝煌的高檔藏餐廳，點的優酪乳蓋澆飯。
沒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很酸的奶，稠乎乎地澆在夾生的白米飯上，售價90人民幣，據說主要貴在優酪乳上面做調味用的一撮發了蔫兒的香菜上。在一菜難求的高原，香菜絕對是雪域貴族。
我自詡明智地去超市買了泡面回賓館，才想起來在這裡水燒不開。
於是我倆在拉薩的第一頓飽飯是在德克士，此後一直都是。
幾天後，我倆就把德克士的菜單從頭到尾吃了三遍。
站在炸雞味兒四溢的德克士門外，泛惡欲嘔的我終於憤怒了，因為看到德克士新推出的雜糧漢堡麵包，我忽然無限懷念起了床頭的燕麥酥。
把燕麥片烘烤至焦酥，便會在口中綻出不可思議的醇香。整顆堅果的混入帶來了天然食材的口感，才發現原來燕麥粗糧的纖維與堅果油脂的濃香是驚人的互補與絕配，而蔓越莓果乾總藏在這濃厚的香味後面，出其不意地用清新的酸甜刺激一下味蕾，如此豐富的味感，全部都在匠心凝聚的一小塊燕麥酥裡。平時當零食吃尚且欲罷不能，更何況餓火中燒的時候。
而燕麥酥對於在西藏的我最大的吸引除了美味，還有極其明顯的飽腹感，因為藏餐和德克士加在一起，讓我對於進食這種行為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想當年在我的體重呈不可遏制之勢跟著股票大盤一起上漲時，身材姣好苦練跆拳道號稱瘦腰瘦腿不瘦胸的關二爺，把作為秘訣的燕麥酥對我和盤托出，一直被我視為我倆感情迅速升溫的定情信物。彼時的我沒想到保持身材的零食還可以這麼好吃。
現如今我早已因為饑餓而忘掉了感恩，當發現她的旅行箱裡除了瓶瓶罐罐長裙絲巾就是內衣內褲而沒有一點備用乾糧時，我狂風驟雨般的憤怒瞬間掀翻了友誼的小船。
關二爺就是關二爺，面對我的熊熊怒火面不改色，以手撫胸告訴我“做女人就要像燕麥酥”的人生哲學正在內心深處給她提供源源不斷的洪荒之力。
但是關二爺顯然是個言行不一的人，我只是不稀得說而已。她曾經用三頓拳腳，在五天內把男友變成了前男友。那個時候她剛柔並濟的“燕麥酥哲學”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那男孩姓宋，中文系畢業。白淨面皮，羸弱身體，尤擅山水花鳥畫，寫得一手瘦金體，我們簡直懷疑他是宋徽宗轉世，關二爺愛得不行。
有天男孩興之所至，悄悄從背後抱住關二爺。關二爺不知是誰，但反應奇快，迅疾將他放翻。男孩在家躺了五天。
隨後男孩幾位損友到家探望，可能男人的友情就是如此內斂，哥幾個未及寒暄便打趣起他的柔弱，挖苦嘲諷笑得合不攏嘴。誰知歡聲笑語中忽然紅裙一閃，關二爺已將其中笑得最歡的一哥們撂倒在地：“誰再笑，我讓他下巴脫臼，永遠合不攏嘴。”然後翩然而去。
第二天關二爺有點後悔，去找男孩道歉。一句“對不起”尚未出口，男孩淡淡地說：“我想靜靜。”
“他的前女友叫靜靜對不對！”我自作聰明地猜。
並不是。關二爺只不過想學電視劇裡女主角撲進男人懷裡一頓粉拳加淚雨換得男人回心轉意，結果一不留神把那宋徽宗轉世的手腕掰折了。一段美好的戀情也就此夭折。
書歸正傳。在拉薩八角街德克士雞味飄香的門口，關二爺表示她的墓誌銘上要加一句話：你在西藏能吃到的美食，就是你隨身帶的乾糧。
“那你最好多賺點錢再死，”我忍不住出言提醒，“否則以你現在的實力也就是一小片墓地配一小塊墓碑，刻不了那麼多字的。”
我被關二爺脅迫到了西藏，結果一個人逛完了布達拉宮。
因為布達拉宮的售票處在瑪布日半山腰，買完票需要繼續向上攀登才能得其門入，而關二爺就倒在了向布達拉宮售票處進發的路上。
去了西藏才知道，一開始高原反應的激烈程度是和身體素質呈正比的，關二爺強壯的身軀需氧量自然比我高，因此初來乍到，高反會比我強烈。但是身強力壯也自有好處，身體對環境適應性較強，因此捱過了最初的難受，後期反而很可能會比我更輕鬆。
然而在難捱的前期，處於人生低谷而意志薄弱的關二爺沒有強迫身體自己去適應環境，而是依賴上了氧氣瓶。我倆不緊不慢地溜達到布達拉宮所在的瑪布日山下，她的一罐氧氣剛好吸完。
其實想當年，意氣風發的關二爺絕沒有這麼萎靡。
有天她跟那宋徽宗轉世吵架，一氣之下自己開車去了X市。沒帶現金，便在市區找到家銀行，下車在ATM機上取錢，不料沖出個劫匪來。倆人交手，關二爺出拳兇猛，兩三下將劫匪擊倒。
然後她淡定地取錢、點錢、列印憑條。邊操作邊用腳踢劫匪，一腳比一腳狠。
劫匪蜷縮一團，欲哭無淚，盼她快點操作完。
車後備箱有打包行李用的尼龍繩，關二爺將劫匪捆成粽子塞進車裡。然後發動汽車，開往派出所。
劫匪在後座上苦苦哀求：“放了我吧姐，我都被你打成這樣了。”
關二爺說：“那不行。放了你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做事，一向很徹底。”
劫匪淚流滿面，說自己算過命，最近感情要遇到挫折，會被一個女人傷得很深。果然是這樣。
我把缺氧缺得頭暈眼花的關二爺扶回房間，自己也氣喘吁吁。關二爺靠在我懷裡，臉上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愈發顯得吹彈可破。小巧的鼻尖沁出細汗，她的睫毛彎彎翹翹，可真密、真長。
“跟小宋在一起，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在搞基，我是攻，他是受。”她閉著眼輕聲說，然後在我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重新躺好。
我忽然意識到，可能這就是關二爺心心念念的小鳥依人的圖景，可是總被現實扭曲成大鵬展翅的模樣。
“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說。
我自己漫步在布達拉宮恢宏而昏暗的大殿，唐大熊的信息不期而至。
“你去布達拉宮參佛誦經，怎麼也不帶上我？”他問。
“你不是來過了嗎？”
“嗯，差不多就在這兒大徹大悟的。”我都能想像得出他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樣子。
“你悟到什麼了？”我問。
“我悟出，縱我窮盡一世，也得不了道，成不了佛。”
“……為何？”
“那金身菩薩非常像你。不止是菩薩，佛堂裡大大小小上千佛像，都讓我覺得像你。三世三千佛，個個都像你，我還能往哪裡躲？”
“……”
“我在瑪布日山面對無量佛國，心中想的卻是你。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如此塵緣深種，如何得道成佛？”
西藏美極，我卻頓生歸意。
“我也想回去了！”賓館裡，緩過一口氣的關二爺聲如洪鐘。
離開前，我們去了納木錯。湖畔5000米的海拔讓我腳步虛浮，幾乎難以為繼，旁邊是早已生龍活虎的關二爺。“我又發現一個道理，”她說，“缺氧是萬惡之源，但救星絕不是氧氣瓶。”
這話應該不是往墓誌銘裡寫的，她的墓碑應該已經刻不下了。
“那就是你的燕麥酥哲學？”我有氣無力地與她調笑，心想八成是你那只取一瓢的宋徽宗轉世了，以為我不知道。
關二爺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把登山包從我肩膀上卸下提在手裡，裙角飛揚，一馬當先，大步遠去。